第58章 心伤可医
夜里的风雨声消散，窗外的蜻蜓振翅，惊醒梦中的裴沉岚。
他猛地抬起头，一只白皙纤手伸到了面前，然后垂进白瓷碗里，拈了颗杨梅起来，逐渐远去，最后送进了对面轻启的粉嫩口中。
杨梅上圆润的水珠闪着柔和的光，盛了一碗的璀璨。
裴沉岚直起身，揉了揉睡得发疼的额心，胳膊下的纸页被压出折痕。面前又伸来一只手，照旧捡了个杨梅塞嘴里。
那个碗里的杨梅所剩无几，小半的水荡出了微小的涟漪。
他低头压平了书页，合上书，换了本没那么乏味的。再抬眼时，那只碗里已经空了。
坐在对面的暮言垂着头，专心看着书，没有察觉地继续伸手过去，指尖触碰的只剩凉意。她怔怔抬头，看到空空如也的白碗，又看看旁边自己吐出来的核，才发觉已经吃了很多。
待把手拿回来时，一碗满满的乌紫杨梅被推到了手边。她愣愣地看向裴沉岚，他收回推碗的手，什么也没说。
暮言收起手指，看看他那碗没动过的杨梅，又看看默不作声的他。这是……让她吃的意思吗？还是嫌它占了地方？
应该只是随手一放吧……
他低着头，额前的短发把眼睛遮得严严实实，暮言什么都猜不出来。
“我不吃。”余光里看到对面那人跟定身了似的，裴沉岚才掀起眼皮，瞥她一眼说道。
是个很简单的陌生眼神，暮言应了声，收回手。
静默片刻，接着他抬起了头，眉头微蹙，“怎么不吃？”
暮言看着书，神情认真，“杨梅不可多食，血热火旺，损齿及筋。”
分明那么喜爱吃，偏要压抑自己，裴沉岚想不通，说：“喜欢就吃。”
暮言还是摇摇头，“不了，一碗的量刚好。”
“多一两个不要紧。”
暮言心里讶然，缓缓抬起眼朝对面瞧去，他没在看自己。低沉的嗓音不由她忽视，她其实也确实很想再吃一个。
一两个确实是不要紧。暮言便没有再多说，伸手去悄悄地拿了一颗来。
病也是一两个一两个不经意的，累积而成。就像他们的关系，也是一点一点的逾越，成了不敢触及的心动。
“师父，问个问题。”裴沉岚忽然又说了话，黝黑的眸褪去疏离漠然，柔和似玉。语气也有了活络的生机，跟换了个人似的。
暮言愕然抬首，含着杨梅的腮鼓鼓的，诧异地睁大了眼睛，活像只傻憨憨的花栗鼠。
他、他他……居然，叫自己师父了……
裴沉岚眼神微闪，沉吟了片刻，犹豫问道：“心伤能医得好吗？”
“看是哪种伤了、因何而伤、伤后的症状，嗯……”暮言心里暗自惊讶，这一个多月里，都是她追在后面，教什么他就听什么，他从来没有主动问过知识。
心乃君主之官，若有问题是大事。她不由多想了些，接着说：“你要是有心疾，我有几味丹药，你先服用，伸手来我给你把把脉。”
“不是……”裴沉岚神色窘迫地愣了愣，“想不开的那种，情伤……比如被辜负了？”
暮言静下来，沉默地眨着眼，这种事已经不是医书知识能解答的了。但是徒弟问的话，她想了想，温和道：“想不开是别人自己的事，每个人都有自己想不开的理由，我们没参与过别人的事，没有什么资格让人家想开。”
“若是参与过了呢……”他低垂眼睑，喃喃低语着。
暮言没听清，想着他若愿意让自己听见，会再说一遍的。她便没有多问，等了会儿见他没再说话，就接着低头看书了。
可看了半页又放心不下，她在心里轻轻叹口气，开口缓缓地劝着：“徒弟，学会能治好身体的伤就不错了，我们生命有限，应当发挥更大的价值，去医更多的人。想治好一个情伤，恐怕要花掉你一生的时间，一辈子恐怕也只能治好一个人。”
“一辈子就够了吗？”他又在自言自语。
暮言又没听清，只看到他弯起的嘴角，忍不住起了调侃的心，“徒弟你是有故事呀？”
接着他的眉宇轻皱，抬眼朝她看去，眼中幽黑莫名，沉声干脆道：“没有。”
暮言脸上的笑顿时僵住，讪讪地闭上嘴，继续做个面对面的陌生人。她莫名其妙地在心里嘀咕，又跟变了个人似的……刚才不是还好好的，怎么又变成这副冷冰冰凶巴巴的样子了。
“聊完没？”桌边的窗子探出颗蓝茸茸的脑袋，幽怨的表情像是等得太久，已经没了脾气似的。
屋里静谧安好，两人都被突然出现的千初吓了一跳。
暮言猛地想起自己本来想去问千初事情来着，突然被裴沉岚的情伤问题搞忘了。她笑着回：“聊完了，有一事想请前辈指点。”
“曰。”千初趴在窗棂上，吐了口气，瞪了裴沉岚一眼，没料到他早低头看书去了。瞪了个空，她耸耸鼻子，阴阳怪气地夸道，“这么用功，去科举一定能中第吧。”
裴沉岚恍若未闻，千初也不再理睬，只留暮言在旁边看得满头雾水。
她问道：“前辈的医籍，我已学过了大半，自认医术比起见过的医者都要高明，不知这水平可以回去了吗？”
裴沉岚持书的手顿了顿，他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暮言来此将近一年，虽说司青遗以戚祥为筹码引她回去，会保住他的性命。但不语被取出，违背魔器约定的戚祥不过是具躯壳，时日久了，异数难赌。
她在玄玉观医馆里打了十余年的扎实基础，又在天山进修，又有千初的指点，这些不出世的医道理论领悟起来并不难，如今略有小成，不由对此事有了想法。
千初却不答，反而笑眯眯地问她：“后天是什么日子呀？”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把暮言问住了，她冥思苦想没个头绪，才发觉这里四季如春，早已让自己忘了时节轮转。
鼻尖被点了点，千初在面前快活地摇头晃脑，“你的十八岁生辰哦，过完我再告诉你。”
这种事情暮言早忘得一干二净，忽然从别人口中得知，怔了一怔，不好意思地笑着抓了抓头发。
裴沉岚看着她，深潭似的黑眸里仿佛孤雁掠湖，难得地露出了多余的情绪。
附身在上的南晏感知着他的心，被自己前世的蠢给无语到了。他竟然……一直把暮言当做和千初一样，是几百上千岁的老女人。
忽然得知以长辈姿态教导自己的人，是个实实在在、还没自己大的小姑娘。裴沉岚实在感到有些颠覆。
直到她们言笑晏晏携手出去，暖风撩起满桌的纸笺。裴沉岚仍一个人面对着已经空了的竹藤椅，坐在那里没反应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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