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九嶷山行
乘龙而行，御风千里。
苍翠群山近在眼前时，地下的某种力量被触动，那情形好似不经意闯入凶兽巢穴，有双眼睛在光阴错落间看见了她，洛思在龙神背上重重颤了一下。
“怎么了？”苏摩正用法力探查着青王所在，俊美的面容漠然如冷玉。
洛思试着开启灵视，眼前却只有幢幢树影。
“我觉得这里有邪恶的东西，”她迟疑了下，“不光是灵魂，还有……我看不太清，干扰的力量太强。”
“邪恶？”苏摩低低重复这个词，阴翳的神色浮现在他眉间，旋即变成一种快意的释然，“空桑犯下的累累罪行，连你这个异世之神都有所感应么，哈，所以我说，它早该亡了。”
洛思默然眨眼，其实她没有说出口的是，这里也许还有恶魔。
曾经寄居在她脑子里的那位，即使早已被消灭，也给她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如果这气息是恶魔，那么比起她曾经交手的那位，这位显然要强大太多太多。
洛思逐渐才明白，她这样的神，和云荒的神是不一样的，她的身份仅代表着永恒的生命和不竭的秘源力量，但这力量只能依托于她的法术咒语来施展。
比如她的伤口能自愈，其实是因为她修习的死灵一脉的某个咒语，可以令她吸收鲜血而恢复，又比如她并未修习化凤翱翔或是变鸟而飞的咒语，而空间传送术也无法用于这样远距离的赶路，所以她只能和苏摩一起待在龙神的背上。
不得不说，早知道好好学习了。洛思怅然望天，余光瞥见某种形似鸟类的幽灵掠过天际。
“九嶷是空桑人的神山，结界力量甚是强大，自然会压制一部分法术。”龙神淡淡出声解释。
洛思点点头，看见一旁的苏摩深深蹙眉，冷凝的面孔上浮现出阴沉狠厉：“法术时有时无，我找不到青王在哪里。”
伸手指向山巅金碧辉煌的巍峨宫殿，洛思提议：“不如我们先找个人问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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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名叫离珠的女子的指引下，他们顺利来到了供奉空桑历代帝后的享殿前。
享殿前，玉阶上，宝鼎边，六座无头石像已静默矗立百年。
苏摩执意要越过结界触碰某个石像，洛思给他扔了个祝福术，转头去欣赏鼎上的花纹。
仔细看了个遍，虽然不太清楚东方的神灵，不过艺术在某些方面确实是相通的，就比如她隐约明白了这鼎上前后刻画的，是相对又相生的神灵。
满意地收回目光时，苏摩还在那里看石像，不仅如此，他还在石像断裂的颈上用法力凝出石像主人生前的模样。他依旧是一身黑衣，却不复往日的冰冷肃杀，倒像是洛思刚见到他的那个晚上，夜风吹过满地星火，在叮叮咚咚的泪雨声中，托起他柔软的哀伤。
原来这是白璎的躯体，洛思想起那晚天边远去的浩荡冥灵，恍然大悟。
“那笙他们来了。”捕捉到远处山巅两道熟悉的身影正乘着光剑而来，洛思出言提醒。
果不其然，苏摩迅速收回手，面无表情地从台阶上下来，稳步走向神殿。据离珠所说，青王昨日就匆匆去了那里，再没回来。
洛思好笑地看着苏摩远去的背影，摇摇头叹了声“装模做样”，快步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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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灵力，你要吗？”
神殿中的白发庙祝被苏摩扼住喉咙提了起来，不顾身旁赶来的西京一脸警惕他要大开杀戒的表情，他冷淡地询问洛思，那语气好像在问她要不要喝点水。
洛思正在一旁观察已经闭合的密道入口，听见苏摩的话，她有些诧异地回头。
“不要了，那样他会死得很难看。”洛思摇头，她试过了，云荒大陆上不存在秘源力量，而她也没有随意杀人的爱好。
苏摩得了回答，松开手时，高高在上的庙祝之首已经变成了一个没有灵力的耄耋老人，对他这样骄矜于自己身份和力量的人来说，这无疑是种绵长又残忍的刑罚。
一旁蓄势待发的西京呼出口气，是放松也是唏嘘——苏摩果然变了，按照这位海皇往常的暴虐脾气，敢这样出言不逊羞辱他的人，决计不可能好好活下来。
“要进去吗？”洛思闲闲指了指那扇闭得严丝合缝的门。
角落里的离珠鼓起勇气再次开口：“我知道这密道通向哪里，我还知道另一条路，我可以带你们过去！”
青王昨日就进去了，想来是早有准备，眼前密道之中恐怕暗藏玄机。
“就按你说的走。”苏摩蹙眉听完，提着离珠向星尊帝陵寝而去。
洛思微微眯眼，极目眺望前路尽头逆流而上横贯天际的巨大瀑布，咧出个饶有兴味的笑容。
云荒大陆，当真很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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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王谷最深处。
苏摩不动声色安抚着袖中自进入地宫起就焦躁不安的龙，这里的封印力量尤为强大，龙神失了如意珠，力量尚待恢复，不能冒险惊动地下的东西。毕竟，连他也不能确定那是什么。
墓道中的长明灯已经熄灭，洛思的灵视只能看到灵体，无法洞悉黑暗。想来苏摩应该乖乖不会让她牵着，洛思召出白骨蜘蛛爬了上去，对着黑暗中的海皇点点头：“拜托你牵着它了。”
苏摩冷眼看着她对着墓道墙壁客客气气地说话，也不戳破，右手小指上的指环生出引线，牵住白骨蜘蛛的一只前足。
“这里有一些像鸟的爪印，”洛思细细观察着黑暗中灵魂曾经停留的痕迹，又补充道，“我觉得它们还在这里。”
苏摩点点头，想起来这人看不见，又“嗯”了声。
离珠被留在了陵墓入口不远处的索桥前，西京和那笙在岔路口和他们分开。
一路无话，苏摩只留意着青王的气息，洛思也看不到那一间间密室门后倚叠如山的举世珍宝，两人一蛛在黑暗中默默前行，搅动起陵墓中沉寂已久的稀薄空气。
“前面有东西。”洛思甫一开口，身下的白骨蜘蛛已经停了下来，看来苏摩也察觉到了。
来者不善。洛思不清楚云荒大陆的殡葬风俗，苏摩却了然于心，就算长明灯已灭，走了这么久，狭窄的墓道、空阔的墓室，竟连颗镶嵌的夜明珠也不曾见到，空桑人一向极尽奢靡，更何况这可是星尊帝的陵墓。
浑浊的空气中飘来一丝血腥味，白骨蜘蛛在原地难耐地敲了敲地板，它不敢转圈，因为洛思还坐在它背上。
“你留在这里。”
说完，苏摩闪身追去。
就这样被突然撇下，洛思无奈地抽了抽嘴角，她又不是什么娇弱少女，就算是，这里也不比他身侧安全到哪里去吧，这鲛人怎么想的，还是单纯觉得她是个累赘？
无视角落中自苏摩走后才敢现身的数只不算友好的鸟灵，她不满地拍拍蜘蛛光滑的白骨脑袋，抬手指了个方向：“跟上去，快点。”
前路血腥气愈加浓重，洛思对此十分敏感，她脑海中似乎已经可以勾勒出此刻地上的情形——被折断双腿的人奋力向前爬行，在地上留下蜿蜒扭曲的大片新鲜血迹，而那血液中残留的强大的恶灵气息，也解释了为何这惨案就发生在不久之前，她和苏摩竟都未能立刻发觉。
敌暗我明啊。
开着灵视，洛思果断从蜘蛛背上跳下，顺着痕迹一路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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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过来，别过来！苏摩……苏摩……求求你……”
苏摩赶到的时候，只见到有东西化作他的模样，正要拧断青王的脖子。
“你敢！”深沉如水的嗓音回荡在墓室中，十戒飞旋，瞬间就要撕碎那妄图和他抢夺青王性命之人。
无惧苏摩出手如电，鸟灵张开黑色的羽翼，急速遁入身后玄室中。
苏摩来不及撤手，引线穿过靠在石壁上的青王的肩膀，奄奄一息的九嶷之王却奇迹般完好无损。
“幽凰，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苏摩咬牙，深碧的眼中漫上血色，他刚刚被气昏了头，竟没发现这只是鸟灵设下的幻影！
“我当然知道。呵呵……苏摩，他快死了呢，我替你杀了他好不好？”鸟灵的低语和青王的惨叫透过石壁上某个纯黑的孔洞幽幽传出，带着少女挑衅般的洋洋得意，“毕竟他曾经那样对待过你呢……我帮你杀了他吧！好不好？”
“他的命是我的！”积压百年的怨恨被轻易引燃，不顾身后遥遥传来的几声呼喊，苏摩毫不犹豫地追进了安放着星尊帝棺椁的玄室，那是传闻中的纯黑之地，是无法被凡间光线照亮的地方。
“魔渡众生！”
地宫中骤然响起一声叹息。
-
西京正要劈开玄室的大门，玄室中却轰然飞出一团赤影，冲击的力道之大，几乎将墓室的整面墙壁夷为废墟。
那赤色的魔物力尽般伏在地上，巨大的双翅包裹住它的身躯，只能看到它鸟类骷髅模样的脑袋和身后拖着的数条触手，那些触手被崭齐切断，暗绿色的浓稠血液在它身下积了好大一滩，像是剧毒的沼泽。
白骨蜘蛛在黑暗边缘磨磨蹭蹭，洛思没好气地使劲敲它的脑壳：“快点给我滚进去找人！”一堆骷髅架子不知道在怕什么，虽然是她的召唤物，洛思有时候觉得它和人类那些只会撒娇的不省心的宠物没什么区别。
“苏摩！苏摩！你在哪？你还好吗？”西京拦着不让她靠近那片纯黑之地，那笙惊惧过后，急切地大声呼喊鲛人的名字。
咯哒咯哒，白骨足尖敲在地上，声音分外清晰。
“我没事，我在这里。”
黑暗中传来气息不稳的应答，苏摩侧坐在白骨蜘蛛背上缓缓出现，一只手捂着心口，那里的肌肉被无情撕开，破碎的胸腔源源不断地泵出血来，浸满他被利爪撕裂的衣襟。
他不知这鸟灵竟这样恨他，恨到联合青王破开了地宫中上古邪灵的封印，在他追进去迷失在至纯的黑暗中的片刻，她用真正的青王和她的幻影为诱饵，将他引入圈套。
他顾及着青王所持的六合封印，潜伏在黑暗深处的上古邪灵伺机发动，若不是那道淡青色的光芒阻了阻，邪灵的利爪几乎当场要将他的心剜出来——那是他这一生中离死亡最近的时刻。
无比浓重的鲜血腥气让倚在对面墙上的洛思皱了皱眉，一连扔过去好几个治疗术，那道可怖的伤口才渐渐开始愈合。几番动作之后她停下手，不能再扔了，效力已衰减到微乎其微。
苏摩从黑暗中现身的瞬间，地上匍匐着的魔物倏然抬头，火红的双眼中燃烧着无尽的愤恨，她死死盯住苏摩的胸口，断续嘶声道：“还差一点……就差一点……”
“幽凰。”苏摩看着这个为了杀他不惜让上古邪灵附身的怪物，这个曾带给他一夕温暖的鸟灵，他还记得那片柔软的黑色羽翼。
他原本就苍白的脸颊此时更是血色全无，那天神般的俊美面孔上也流露出天神般的悲悯之色，他垂下眼，声音中带着叹息：“你何必如此。”
“呵呵……我杀了他，我杀了青王，”幽凰痴痴笑了起来，笑意中又带着彻骨的恨，她蠕动着靠近苏摩，空洞可怖的眼眶里红光闪烁，“是为了惩罚你，惩罚你带走苏诺，惩罚你折辱我，苏摩，我抢在你之前杀了他，你恨不恨我？”
她扬起脸，骷髅的面颊上看不出表情：“你杀了我吧。”
西京已经认出来她就是白璎的妹妹白麟，没想到那个曾经也是白族嫡支的贵女，如今变成这般模样。
苏摩摇摇头：“我不恨你，也不杀你。”
“为什么！”鸟灵尖锐地叫起来，“你什么都不在意是不是！苏摩！我真想把你的心掏出来！真想……真想掏出来好好看一看呀……”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那种偏执的疯狂简直令人心惊。
“那你就看吧。”伤口还没完全愈合，苏摩干脆地放下手，让幽凰看清他鲛人的心脏。
“呵呵……呵呵……”鸟灵看得几乎入迷了，在众人还来不及反应的瞬息，她扇动翅膀，再次暴起抓向苏摩的心脏。
被引线束缚住的同时，一道浅青色的波光将她堪堪弹开。
“啊，原来这祝福术还有点用。”洛思在旁满意地嘀咕了一句。
苏摩当真不准备杀她，只用引线洞穿了她的四肢，将她钉在地上。她身后那些断裂的触手疯狂甩动着，在墙壁上投下张牙舞爪的影子，洛思见状默默退开几步，她是真的觉得这玩意儿恶心。
接着便是鸟灵不断地谩骂，试图激起苏摩的怒火，她在嘴里将苏摩那些肮脏、痛苦又屈辱的过往一一咀嚼过，再带着快意狠狠啐到他脸上。
纯善的中州姑娘几次想冲过去打她，都被西京默默拦了下来。
在那样刺耳又避无可避的谩骂声中，洛思的心渐渐沉下去，她想起苏摩灵魂中曾传来的那种无望的恨意，扶了扶额，不愿再听。
苏摩却无动于衷，他立在那里如一尊高深的玉像，脸上是惯常的冰冷漠然。
直到她提及白璎。
完了，洛思心想，总算要结束了。
“让你住嘴，你偏不听。”苏摩一字一句冷声道。
手起剑落，那颗骨碌碌滚落在地的头颅变回了本来的形貌，洛思蹲下来偏头看了看，是个有着雪白面颊的小女孩模样。
她留下的最后的话语，竟是恨自己曾委身于一个鲛人。
噢，原来她就是白麟，满室阒寂之中，洛思后知后觉地想，那个萍水相逢的晚上过后，她竟然恨苏摩恨得不惜被他斩了头颅，至死连眼睛都不肯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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