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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4章


第二日谢子介早早起来,告别了陆妈妈出门,说是要和同窗研读经义。

        他的确约了书生,只是并不是为了研读经义,而是为了十六年前的旧事。

        十六年前,他爹娘投宿鹿家村,直到家破前才告诉他,谢家亡了以后,他可以来宝丰县,找鹿家村的一对夫妻,从他们入手在宝丰县扎根下来。

        那对夫妻有他俩的信物,是一方白氏刻的玉佩,他亦可寻回。

        怎么入手,等他见到那对夫妻,自然会知道。

        谢子介知道他爹娘不是爱卖关子的人,会这样说肯定是因为有等他到宝丰县才能知道的原因,只是兜兜转转,来到宝丰县已经是两年后了。

        十六年够很多事情改变,他爹娘让他找对夫妻甚至可能已经不在,立足宝丰县可以再说,但无论如何,他爹娘的玉佩是一定要拿到手的。

        ——谢子介得知玉佩消息就是从鹿家村的鹿大郎口中得知的。

        鹿大郎才十五岁,今年要下场考秀才,他是苦读的书生,心里有登集英殿的宏愿,勤且好问,常向谢子介请教问题。

        今日便是谢子介顺手推舟,说难得休沐,鹿大郎肯定也想回家,不如一同去鹿大郎家讨论学问。

        而于谢子介而言,他真正想见的不是鹿大郎,而是鹿大郎的爹娘。

        这个小村庄里能给儿孙再讲五十年的大事不多,十六年前贵客投门的事情值得老人们夸耀讲古,谢子介有心从鹿家村的书生口中打听,果然鹿大郎对此颇有了解。

        他描述里一身紫衣的中年男子和茜萝裙的贵妇,几乎可以确定是谢子介的爹娘,但十六年前鹿大郎还没出生,更多细节他也不清楚,既然如此,谢子介决定去鹿大郎家走一趟。

        鹿大郎已经在城门前等谢子介,他是宿在书院里的,一旬回家一次,见了谢子介,远远行礼,很热情地道:“谢兄来了!”

        谢子介还礼,亲切问了几句鹿大郎的功课,两个人一同往鹿大郎家里去,鹿大郎家在河边,天色尚白,太阳还掩在蒙蒙的晨雾中,满河都是妇人们在捣衣,谢子介迅速瞥了一眼,目光微微一顿。

        他又看见了陆妈妈口里的琼娘,旁人已经换了厚衣裳,唯独她还是单衣,比别人瘦了一圈,正弯着腰。

        捣衣妇人们兴高采烈地相互交谈,唯独她沉默不语,只重重地捣衣。

        她手肿得厉害,是冻疮,这种天气居然有冻疮,只会是每年冬日都没好好养护过的缘故。

        鹿大郎还当他是大家公子哥,没见过捣衣,笑道:“你们大户人家浆洗衣裳我不知道怎么样,村子里就是这样。”

        谢子介故意露出一丝好奇与困窘:“在家中没见过。”

        这是真话,谢家家风严正,未娶妻的小郎君身边是没有丫鬟的,但他谢十三郎起床,也至少十几个小厮围过来替他打理,浆洗衣服这种粗活,怎么会让他看到。

        但也是假话,谢子介摸打滚爬了两年,从南一路北上,住过脚店通铺,睡过星野大荒,捣衣而已,怎么会没见过。

        鹿大郎自觉明白,便要给富家子介绍农家生活。

        “你看她们互相玩笑,是因为这活做熟了颇为无聊,往往要母女轮流来做,有相熟的老姐妹也会约着一同来河边。”

        一片捣衣声中,谢子介看见鹿琼起身,背着浆洗好的衣服独自回去,谢子介问鹿大郎:“为何她走得早?”

        鹿大郎难以启齿:“她家……”,鹿大郎不是爱讲别人家坏话的人,更何况是涉及到孝道的,因此只是含糊说:“她来得早,自然回去得早,回去还有其他活,劈柴挑水什么的。”

        一般而言,农家里劈柴的活都是男子做的,挥动柴刀可需要不小的力气,谢子介略一思索,鹿大郎已经一拉他:“谢兄,我家到了。”

        鹿大娘已经在门前候着了,她是鹿大郎的母亲,一个热情到殷勤的健壮妇人,和鹿大郎一起把谢子介迎进来,端茶倒水问候就没有停过。

        谢子介虽说有心问当年旧事,但他今日来的理由是读书,那就得先读书,他自幼在祖父膝头长大,那是整个大周都知名的大儒,指点一个寒门农子鹿大郎,是不在话下的,两个人一起讨论了会功课,就到了晌午。

        鹿大娘敲门,要他们出来吃饭,招待贵客用的是现杀的鸡羊,很实在的一顿,也只有殷实人家才拿的出来,在听鹿大郎说谢子介对十几年前旧事感兴趣之后,鹿大娘开口地很豪爽。

        “那两位贵人全村都见着了,高氏——就是贵人们借宿人家的女主人,在那天后我们一起去浆洗衣裳,她夸耀了很久贵人的样子。”

        鹿大娘说了半天,但也不过是些贵人的形貌,这些对谢子介是无用的,他正打算打断鹿大娘,已经说得激动的鹿大娘站起来,拉着谢子介出门,指了指身后的屋子。

        “那就是贵人借宿的人家。”

        这就不虚此行了,谢子介垂眼,有关玉佩和立足宝丰县的事,他自可以找机会去问高氏。

        正在此时,鹿大娘喘了口气,叹息道,“可惜高氏过世了。”

        过世了?

        谢子介愕然,他来之前,已经有人世无常的准备,但此时还是不禁恻然,高氏既死,旧事更可能无人知道。

        鹿大娘还要说话,那栋已经被谢子介牢牢记在脑子里的屋子里忽然传来了骂声,很大的吵嚷,以及什么被推倒在地的声音。

        是人被推倒的声音,谢子介在心中判断。

        鹿大娘低声叹了口气,对谢子介道:“贵客见谅,我和大郎去去就来。”

        她皱着眉,眼中有怒意,但一点也不惊慌,招呼鹿大郎推门出去的动作也是熟稔的,很明显,鹿大娘知道发生了什么。

        谢子介并不爱多管闲事,但鹿三堂叔家的不安定已经和他有关了,因此他主动道:“大娘若是愿意,我也能帮帮忙。”

        鹿大娘一拍脑袋,这位谢秀才可是个热心人,不是热心人也不会从县里来鹿家村就为了教大郎功课,热心人想帮忙,她怎么能拦着?

        更何况朱氏他们是歹毒的,万一有点什么,人多点总是好的。

        鹿大娘拉起谢子介的手,爽快道:“贵客跟我来。”

        鹿琼家门前已经围了好几个大娘。

        都是被鹿芝托付过照顾鹿琼的,一个个带着儿孙使劲叩门,她们都是鹿家村邻里邻里,朱氏不好冷落太久,只能冰着脸开门。

        “老姐姐们来我这儿有什么事?”朱氏的不耐烦是从眼睛到脸上都明明白白的。

        其中一个大娘一把推开朱氏:“来看看我苦命的琼娘啊!”

        她太直白,朱氏都梗了一下,还没说什么,一堆大娘已经推开门,硬生生往里挤。

        鹿大娘在后面,朱氏好容易拦住了鹿大娘这一家,死抵着门不想让进去,鹿大娘急了,把谢子介往前一推:“这是贵客,我带贵客来你家,你还敢拦?”

        朱氏正要骂人,可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没人碰到她,她居然被挤得后退,鹿大娘三人转眼也进去了。

        谢子介收回脚步,本来把朱氏挤到一边的一个大娘察觉这边有空隙,里面挤了过来,谢子介不动声色,顺便让鹿大娘放开了自己。

        鹿家屋子里一片狼藉,桌子倒了,地上还半坐着个少女,一手捂肩,红肿的手指触目惊心。

        最前面一个大娘急喊:“琼娘?琼娘!”

        琼娘?

        居然这样巧!

        和他几次有缘的小姑娘,居然就是他要找的人家的子女?

        谢子介惊愕,他有心多打听些什么,,可鹿大郎已经拉着他走到一边,鹿大郎拍拍他,也忘了不能说别人坏话,咬牙切齿道。

        “莫看了,三叔和三婶,唉,真不是东西。”

        很显然,鹿家磋磨鹿琼是所有人都知道的,谢子介想,而“琼娘”的人缘不错。

        屋子里大娘们有关切,有询问,嘈嘈杂杂,谢子介又听到了昨日书院前的声音,很坚定又很柔和,应了一位大娘。

        “六婶子,我没事。”

        确认鹿琼没什么大碍后,大娘们很快就出来了,有两个不忘拉着朱氏说些什么,朱氏坐在门边,气得嘴唇发白,一句话也不说。

        “那是高氏第二个女儿,”回去后,鹿大娘这样解释。

        她看出来谢子介的迷惑与好奇,直接把鹿琼家的事全盘托出:“高氏命苦,生完琼娘不久就去了,鹿三续弦娶了朱氏。”

        鹿大娘连连叹气:“当初和高氏在一块儿,鹿三也是个憨厚人,没想到娶了朱氏后竟狠心,琼娘可是他亲闺女啊!”

        她对鹿三和朱氏是明显不喜欢的,而高氏的两个女儿:鹿芝和鹿琼,在高氏口中就是又聪明又细心的好孩子,做邻里的自然要帮忙照顾。

        谢子介恍然。

        他想起来两次见到的鹿琼。

        第一次,那姑娘拿着木条对着他,满脸害怕绝望,眼中盛着不甘,他见过很多不甘,人活不下去又偏要挣扎的时候才是这样的表情——绝不可能是精怪或者盗贼。

        那种不甘让他放过了她。

        第二次,她在书院前拿着涂了芝麻蜂蜜这些贵物的胡饼,脸上却是缺钱少银的困窘,他出于试探出了手。

        她请他帮忙写信,他看见了她因苦于资费和发现被骗的窘迫,他看出这姑娘只能拿出九个铜板,试探罢本来打算就此走人,没想到居然被送了这姑娘那么珍惜的胡饼。

        这是个被生活苛刻的苦命人,有不甘也有绝望,给她一口热气,就能继续向上爬,但也脆得很容易折断。

        谢子介见过好几个这样的人,甚至家变那年,他也沉溺过这种不甘。

        某种意义上,他们是同过一段路的人。

        只是鹿琼无根无依,他是谢家教养出来的博学强识的谢十三郎,所以他挣出来命,而鹿琼前途未卜。

        谢子介目光又落在了那栋他牢牢记住的房子上。

        他向鹿大娘告辞。

        “下午还要回去找位前辈,”谢子介推脱有事,没说太多。

        热心人百忙之中还来指教鹿大郎,鹿大娘自然千恩万谢,让鹿大郎送谢子介到书院,她自己也跟着送谢子介到村口。

        见他们离开,鹿大娘也开始和村口树下的老姐妹说话,谢子介自幼习武,耳聪目明,听见其中一个嗓门嘹亮的在说:“琼娘都受伤了,下午还得去上山劈柴,朱氏可真不是好东西。”

        谢子介脚步一顿,没有停步,离开了。

        鹿琼是拿着柴刀上山的。

        砍柴不难,真正难的是入山,山里可能有狼、野猪,甚至可能有熊,这些家伙到了秋冬饿狠了,就会跑出来吃人。

        诩山没野兽,但那是许秀才的山,别人也不能随意上去砍。

        鹿琼要去的是正高山,据说有狼,因此除了一户猎户,是没什么人的。

        但鹿琼知道没有狼。

        在朱氏和鹿老爹提起来入冬之后要让鹿琼多做些活后,她就有了预感开始打听。

        她是很谨慎也很踏实的姑娘,上山其实很危险——很难说朱氏是不是因为这种危险才要她砍柴,但鹿琼有自己的办法。

        她不识字,看不懂县志,但有被姐姐托付关照她的邻里,花了一个多月,她问清了她能走到的荒山近二三十年去的人和野兽的出没,还问了方位地址,最后才选中了正高山。

        正高山的狼其实早就被猎户打死。

        “阿叔!你的布!”

        猎户一家也是很好的人,上山次数多了,猎户经常托鹿琼从县里带布匹盐糖给他们,也会教鹿琼怎么用刀怎么防身,两家关系很融洽。

        “好嘞!”猎户大叔探出来一个头,他是一个很壮实的壮年男子,看起来凶悍,但笑起来很憨厚。

        给猎户大叔送过布,就要去砍柴了,鹿琼唱起来了歌。

        这是她最爱的调子,这歌还是年幼时,姐姐一句一句教她唱的,讲的是这一片高高矮矮的山,赞颂山神和水神。

        后来姐姐远走,她在家中是不敢发出没有必要的声响的,只有在正高山这种朱氏不会来的地方,才能由着心意唱一唱。

        她声音清亮,伴随着山林叶子的响声传了很远,也传到了本来打算拜访山中猎户的谢子介耳朵里。

        谢十三郎精通音律,琴艺一绝,他听出鹿琼歌声里的快乐,那是对山对水对天地的赞颂,生机勃勃,却没有他以为的怨恨。

        谢子介见过很多不甘的人——包括曾经的他自己,其中不乏善忍善谋之辈,这些人很多甚至还不如鹿琼坎坷,但也是依然有怨气的。

        鹿琼怎么会不怨?

        好奇在心中涌动,谢子介也不知道自己在替谁问,他唐突地走出林子,远远站定,对鹿琼说:“姑娘不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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