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窗外的景色越来越清晰，终于完全到了清晨。同伴们开始洗漱和进早餐。陆夫子不愿被人发现自己有失常态，打起精神和大家一起说笑着洗漱，和大家一道去餐车。同伴们睡了一夜都变得更和气斯文了。似乎对他有意体贴和照顾，帮他拿饭菜，劝他加衣服。饭后他说有点困乏，同屋的人都到别处去闲聊，把整个厢房让给他一人休息。他就闭上眼去接续断了的思路，但思路已经接不起来了。即使在昨夜，他也没能把往事按次序串连起来。他想按部就班地理个头绪，但出现在脑中的始终是一个个场面，而现在连场面也不完整了，只有几个人的面像，顽固地在他眼前浮动。

　　        胖胖的长相似屠夫的年轻人，把老陆的头夹在他的两腿之间，用拧成绳的电线狠打他的背部，用一把尖刀刺他的臀部；瘦小的两眼乱滚的人，用手托起老陆的下巴，用眼盯着他，拿最下流的话侮辱他，侮辱他的妈妈，咒骂他最神圣的一切，咬牙切齿地说，“我们不把你们这群狗斗倒斗臭，不把你们打入十八层地狱绝不罢休……”一个天天举着火车车轮当杠铃练臂力的壮汉，在李铁梅的唱声中左右开弓打老陆的脸。老陆还看到了那群孩子，那群刚刚下学回来的孩子正向跪在路边雪堆上的老陆走来。那个瘦小个子一边拍打着老陆剃一半留一半的“鬼头”，一边喊叫：“孩子们，这个人脑袋里装满了资产阶级坏思想，天天想着资产阶级复辟！反对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你们还不恨他？还不冲他的狗头上吐痰！还不打他的脸！要从小锻炼你们的阶级感情……”孩子们冲上来了，他本已经麻木，已经不知道什么叫痛，但这时他感到从没有过的疼痛，疼在心的深处。毁了我们这一代，还可以寄希望于未来。毁了孩子，还有什么希望呢？

　　        现在他看到了这一切的报应。想到这里，他又不后悔这次旅行了。要找到这些恶棍，指着鼻子数落他们的罪过。叫他们知道，只要我活着，绝不会忘记他们所做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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