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馆 > 好梦难圆 > 八


          是的,那是个大高个,说话膛音很亮,不知道他是谁,根本想不到这个时刻这个地方还会有别的人出现。

          雨还在下,这里根本没有路。来的时候他们就是顺着水边自然形成的坝埂走来的,现在涨水了,坝埂只稍稍露出水面一二尺。滑得站不住人,他们只能四脚落地用人类远祖的行进方式爬行,爬几公尺就要伏在泥泞上喘几口气。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为了不走散失落,只能不断地用声音联络着。

          记不清爬了多久,雨停了。他们坐起来休息了一会儿,饿得浑身发软。几个人商量一下,决心冒着反什么反什么的罪名,从背上背的口袋中掏出几个贝蛤掰开来生吞下去。他们接着下爬,陆夫子身子觉得一偏,连忙伸手想抓住什么,可是什么都没摸到就顺着泥坡溜了下去,还没来得及叫出声便全身落在水里了。他翻滚着喝了两口水,极力使自己镇静住,挣扎着站立起来,发现水并不深,这时他才大叫前边的人停下。前边的人听到后转回来了,可怎么也没法把他拉上徒滑的岸上来。几个人呼叫着拉他,忽然远处有人喊了起来:“什么人?干什么的,不答话就开枪了!”他们赶紧喊:“别开枪,我们是专政连的,来挖蛤,掉在水里了。”远处射来一束手电筒的光柱,并且摇摇晃晃移近了,这是个大高个,走到跟前,电筒照了照水里和岸上的人,声音洪亮地说:“别急,听我指挥。来,一个人拉着一个人手,往下排,不要站着,站着是站不住的,坐着往下溜。说着他自己先坐下来抱住了最上边一人的腰。人们按他的指挥一个个拉着手排了下去,终于最后一人沾着水面了,并且拉住了陆井然的手,把他拉了上来。上来后老陆发现自己不能动了,右脚腕痛得钻心。”大高个找开电筒看看,并弯腰摸摸那扭弯了的脚,低声说道:“不行了,他不能走了。别急,我们想想办法。”

          他在衣服上擦擦手,从里边衣袋中掏出个什么包,拿出纸和烟丝,用衣服挡着雨卷了根喇叭形的烟,并把烟包交给他们说:“谁会抽自己卷,别客气。”

          点着烟,他问道:“这么晚了,下着雨,你们干什么去了?”

          他们答道:“挖蛤去了。”

          “你们就少这口蛤吃还是等着治癌症?”

          这时大家都点上了烟,不那么紧张了,便有人答道:“不是我们自己吃,是领导,领导要送给勤务员带回家当土产的。”

          高个儿哼了一声,有点带气地说:“领导叫你们去你们就去?”

          几个人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们都是有问题的人。”

          “有问题的人不也还是人?人总要有人的尊严!不去不就是挨斗吗?你们也不是没挨过……”

          他们几个人不敢出声了。他们不知道这是个什么人,若叫造反派听到,只这几句话就够定成反革命的;他们也不敢相信自己人中就没有回去汇报的,他们只默默吸烟。

          高个儿叹了口气说:“走吧,我背着他。”说着他拉起陆夫子,把他背到自己身上。见那几个人弯下腰作出要爬的姿势,厉声说道:“站起来走,挨摔也走,痛苦也走,人不是爬行动物!”

          高个儿背着陆夫子走在前边,大家跟着他,谁也不问领他们到哪里去。一个小时后他们来到芦苇丛中一间孤立的苇棚前,他拍拍棚顶,里边一个女人的声音问了声“是谁?”听到他答话后,棚里亮起了灯光。

          高个儿把陆夫子扶进苇棚,后边的人就进不去了,只好靠着外边水湿的苇垛坐下来休息。

          苇棚里边地下铺着苇箔,棚角上还坐着个十多岁的姑娘,姑娘身旁堆放着包袱、锅碗、竹篮和粮袋之类的杂物。女人有四十多岁,虽然头上沾了几片苇叶,看起来人仍很清秀,她和姑娘只呆呆地看着高个儿和陆夫子,一句话也不说。高个儿说:“找点布来,这位同志脚扭坏了。”那女人就蹲到棚角在包袱里翻了一会儿,拿出件布衫,用牙咬着撕开,交给高个儿,高个儿说:“来,你扶着他的腿。”她就移到陆夫子身边,双手扶着他的腿,高个儿不知从哪长出一杯水来,为陆夫子冲洗了一下脚腕,为他推拿按摩了一下,用布扎紧,吁了口气说:“看样伤了骨头。”就掏出烟袋来卷了支烟,并把烟袋交给小姑娘说:“拿出去,叫外边的人也卷支抽。”

          高个儿吸了两口烟,问道:“现在怎么办呢?”

          陆夫子说:“谢谢你们救命之恩,包好了,我得跟他们一块回去了。”

          高个儿这时才问:“你们是哪部分的?”

          陆夫子说:“专政大队第九分队。”

          女人睁大眼睛疑问地看看高个儿,高个儿说:“九队都是知识分子,大部分是右派,反动学术权威什么的。”转头看看陆夫子笑问道:“是不是?”

          陆夫子赶紧点点头说:“是的,我就是右派还兼学术权威。”

          高个儿说:“唔,你们住地距这还有八里地,你再权威这腿走不去,怎么办?”

          女人沉吟了一下对那人说:“留下来吧,由我照看,叫别人回去。”

          陆夫子说:“不不不,那会连累你们,我这样的人……”

          女人说:“没什么,我的境况也不比你们好……”说着声音有些哽咽。

          陆夫子忙说:“不,谢谢你们了。你们已经帮助我够多的了,谁也不要再受连累,我爬也能爬回去的。”

          这时那送烟出去的小姑娘回到了棚内说:“妈,他们说他们是来挖蛤的,挖不到蛤回去要挨斗呢!他们都快吓死了。”

          女人轻轻叹口气。

          高个儿斩钉截铁地说:“听我的!”说完他走出苇棚,来到苇垛旁对那几个人说:“你们那个伙计腿不能走了,你们几个回去送个信,弄个担架把他抬回去,就说你们几个人架着他走到半路上碰到一个空苇棚,把他放在那里了,谅他不会跑掉。你们也是有头脑的人,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用不着我多嘴了。”

          “你放心,你放心。”说着几个人站起来活动了一下筋骨,正要动身,女人抱着一个口袋钻出苇棚说:“慢着,刚才孩子跟我说你们是来挖贝蛤,没挖到几个蛤又伤了人,回去怎么交差呢?这袋子里是我跟孩子挖的,本打算卖了它买火车票回家的。你们拿走吧,叫他们吃去,吃了得癌!”

          几个人呆住了,面面相觑不知说什么好。

          高个儿拦住女人说:“给了他们你怎么办?”女人苦笑一下说:“你放心,不管怎么办也不再寻短见了。”高个儿就回头说:“既这样你们就拿去吧。”几个人千恩万谢,含着泪接过袋子把蛤倒进他们带来的口袋里,一瘸一拐地消失在黑夜里。高个儿在衣袋里掏了一把,对女人说:“我身上没带钱,等我回去……”女人说:“不,我安顿一下那个受伤的人就走。我有办法弄车票。”高个儿说:“怎么也等到天亮吧。”女人说:“天亮造反派来发现我们一家藏在这里好吗?大风大浪都过了还怕走夜路吗?何况天总会亮的!”高个儿伸出手去握了握那女人的手,没说什么,钻进苇棚,嘱咐了陆夫子几句话,说声“请多保重”便钻出苇棚消失在黑夜里了。

          那女人无声地从墙角什么地方找出一盒火柴,点燃了几根芦苇,用铝饭盒烧开、一点水,从一个布袋里掏出一把炒面,用苇秆搅了搅端给陆夫子说:“受伤的人禁不住饿,吃了它会好一点。”陆夫子只觉得两眼全被泪水填满,哽咽着说不出话来。那女人把饭盒推给他说:“什么也别说,吃吧。”陆夫子在吃时,那女人就指挥着小姑娘把整个苇棚收拾一下,连草根木梢都捡起来包好叫姑娘拿到河边倒掉。等陆夫子吃完,她接过饭盒,对陆夫子说:“我们走了。你多保重,一会儿他们会来抬你的。你就说这里一直是个空棚子就是了,别提我们……”陆夫子说:“不用嘱咐,可是我能不能问一下……”女人说:“别问,什么也别问。”陆夫子说:“你们救了我,至少叫我知道你的姓名吧。”女人说:“相逢何必曾相识呢?我也是被那人从死路上拉回来的,他也没留姓名。我把他对我说的几句话告诉你好了,忘掉该忘掉的,记住该记住的。甩开膀子走自己的路。”陆夫子说:“天哪,我真不知道该记住些什么!”女人说:“记住天下总是好人多,这就有希望。”那女人像拍孩子似地拍拍陆夫子,没说再见,钻出苇棚。陆夫子从门缝望出去,天边似乎露出点曙光。

          把往事终于想完整后,陆夫子觉得轻松了点。放了盆热水洗了个痛快澡,然后倒头便睡。正当朦胧之际,有个声音反复在他耳边纠缠:“陆井然,受人之害你要忘也忘不了,可受人之恩为何没记住呢?那个女人还曾寻找救命之人,你却根本忘了这件事,你算什么君子?”

          他惊顾左右,屋里没有别人,声音是他自己的。这一夜又没睡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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