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馆 > 好梦难圆 > 七


          魏宝华说:我母亲去世后,我爹催着我跟小鳗圆房。

          我还没懂事我爹就把小鳗买来了,她伺候我吃喝洗涮,也听惯人们说她是我媳妇,可并不懂媳妇意味着什么,等我懂得了,并想要一个时,想象中的媳妇全是我的同学和戏台上的女人,从没想过小鳗。我爹叫我圆房,要闹真格的了,我就傻了。我说些理由想拦阻一下,他不听我的。我也没勇气反抗他。我烦恼得人都麻木了。还是随着他的意思磕头,行礼,请客,拜堂,最后跟小鳗进了洞房。

          圆房之前我姑按规矩把小鳗接到她家去,把表弟送来给我伴郎。结亲那天把小鳗用牛车娶来。行完礼一揭盖头,我简直不认得小鳗了。她两眼肿得像一对桃,脸上没一点血色,又老又丑。平时我俩倒还有说有笑的,这天她却连看都不看我,只是低着头,哭丧着脸。小鳗平时比我有主意的多,看她一下子变得这么凄惨,禁不住有点可怜她。我说:“你这是为啥,发昏还当得了死吗?你不想圆房,以为我想吗。咱不能不听老人的话呀!”小鳗不吭声。我又说:“你不愿跟我在一块,咱俩还各睡各的,别叫老头知道就是了,这还不行?”——其实我也不想跟她睡一块,跟个女人睡一块我别扭。

          她头都不抬说:“反正俺是卖给你家了,叫我死叫我活都由你吧,我侍候你一场,人总得有点良心。”说完她拉条被子朝里睡下。在炕沿坐到后半夜,我才冲另一头躺下,连衣裳都没脱就睡了。第二天晚上她早早焐上了被窝,枕头一个朝东一个朝西放好,对我说:“外边冷,我又起得早,你睡里边吧。”我就按她的安排睡下去。我说过,我自己也没要和她合房的念头。

          第三天回门,把她又送到我姑家。剩下我跟我爹俩人吃饭,喝了点酒后,我爹挺认真地问我说:“你跟小鳗合房了不?”我不耐烦地回他:“成亲了哪有不合房的,这也要问!”他把声音放低,凑近我又问道:“见红了?”我没弄清他要问什么,就敷衍说:“嗯嗯,是是。”他听了把手往桌上一拍说:“谢天谢地,我这块石头算放下了……”他那认真的样子使我觉得好奇怪。他挺郑重地对我说:“还记得鬼子半夜搜查的事不?鬼子明说是找丢了的兵,实际上是要搜暗藏的八路。他们大概对我起疑了,进了乡公所把我从前院炕上揪下来,就押着我进了后院。他们不让我叫门,把堂屋门踢开闯了进去。我心想糟了,小鳗跟你娘睡在西间,东间住着一个受了枪伤的年轻男人,一看不就露了馅?我把眼一闭净等着他们拿刺刀穿我。可这耳朵没闲着,先听见他们进了西间,听见你娘不像人声的喊叫,随后听见皮鞋就进了东间,我这心连跳都不跳了。伸长耳朵净等着鬼子审问拷打伤员的动静。可是,可是……”

          正说到节骨眼上,我爹忽然把酒壶抄起来灌口酒把下边的话又送回去了。

          我忍不住问:“可是怎么着呀?”

          “不说了吧。”

          我急道:“要不就别说,既说到这了又不说了,这是干啥!”

          他说:“说了你别在意,我没听见伤员说话,倒听见小鳗喊,太君,俺男人病了,把被给俺盖上吧!接着日本鬼子就邪笑着大叫,油西油西,塞古塞古,哈哈哈哈……过了会他们就嘻嘻哈哈出来了。连理也不再理我一直出了大门,走在后边的一个鬼子还回过头来把大拇指夹在中指和食指之问,朝我鼻子伸了伸。我想进屋看看,可这腿哆嗦得动不了窝!又过了有一刻钟,鬼子走远,小鳗披着棉袄出来关屋门,看见我站在院里,这才把我搀进屋去。”

          我说:“一场大祸这么轻易脱过了。该高兴才是啊,这有啥不能说的?”

          我爹说:“是啊,开头我这么想,进了屋还冲郭排长和小鳗道谢呢。小鳗生上火叫我烤烤,身上暖和过来,我才觉出这事有点不对了;你琢磨琢磨,半夜三更的,她不在你娘炕上怎么在伤员的屋里呢?鬼子看见了啥才嘻嘻哈哈地不起疑心的呢?”

          听他这么一问,我心里咯噔一声,觉着是有点别扭。

          俺爹点了袋烟,抽完了磕打着烟袋说:“这事我闷在心中,冲谁也不能问,可我打定了主意,再不留那个排长在家了,得叫你们早点圆房。验明她还是姑娘呢,我再把这事告诉你,她救过你爹一命,以后要好好待她;要不是姑娘,眼下啥话别说,以后找个碴把她休了,卖给下关东的,卖了钱爹再给你娶个好的。”

          我跟她既没有夫妻感情,也没有那种需要,却被自尊心与好奇心所驱使,非要跟她干那件事,找出事情的答案。她回来的头天晚上我就行动了。她说:“你饶了我不行吗?”便哭起来。我才十五岁,那事只从人们骂街和猥亵的笑话中听到过,既紧张又痛苦,费了好大劲才干成。毫无乐趣可言。她不反抗,只是哭。像决心要跳井的人那样哭法……

          完事后,她爬下炕,呆呆地坐在冰冷的地下。我后悔懊丧,嗓子发干。伸手去摸茶碗,她说:“你等等,别喝凉的。”摸到炕洞里藏的瓦罐,倒了碗温水给我。沙哑地对我说:“我知道有人挑唆你。你家花四十斤粮食买了我,我伺候你们这些年,搭上今晚,咱们谁也不欠谁。要我死,只要说一声,剪子绳子都是现成的。你要饶了我,把这事瞒住,我加倍报答你,等你长大我就老了,你另找个可心的人,我给你们支使……”

          我既觉着委屈,又害怕把事情掀出来断送了她,自己也受嘲笑。

          我意识到自己掌握决定大权,便学着书上那些男子汉的口气说:“看你多年伺候我的份上,这回我饶了你,以后再犯我就宰了你。咱们各自心里有数吧。”

          她竟然跪下给我磕了个头!后来的几天她都小心奉迎我,我不爱她,可我有权享用她,叫她知道我也是个男人。我报复和惩治她,用那件事!

          假期完我回学校,回想起这整个的事来,又懊恼又沮丧,对她对我自己都有一肚子火气。我打定主意再不沾她,一旦自立,另娶我想要的女人。

          秋天战争形势发生了变化,四乡的据点被八路军拔除了,城乡之间交通不便,我就没再回去。又过了几个月,我爹跑进城来了,告诉我小鳗生了个孩子。我想那孩子未必是我的,听说像我这样刚成熟的男人不会马上有孩子,我有点心烦,决定不再想它,管他孩子是谁的,反正由她养活。将来我会有真正的妻子儿女。倒是我爹的事情叫我更为担心。

          战争形势发生变化,是由于从山西新开来一股八路军主力部队。敌伪军收缩到城里来,四乡全成了解放区,就开展起了锄奸反霸斗争。我爹被定为斗争对象,拘留在村政府后院。

          他当伪乡长是取得过八路方面同意的,可对他是单线领导,知情人随原有部队南下了。当地干部听说过这件事,可没参与其事,拿不出可靠的证明材料。群众运动来势凶猛,斗争会上常死人。我爹想,就算工作队派人去调查,眼前这斗争熬得过熬不过可难说,先保住性命要紧。趁着村里对他看守的还不严,他抓个空子跑出来了。

          我爹跑到城里,摆了个煎饼摊卖煎饼。日本投降后,我们学校迁到济南,我跟我爹也断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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