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忆江南

回芙蕖殿时，你不出所料看到在院子里搬花的碧柳。

        堂堂芙蕖殿的大宫女之一此刻用那两条细瘦的手臂费力抱着盆硕大的照殿红往廊下走，两步一个趔趄，惹得几个小宫女站在檐下窃笑，只道是帮不了碧柳姐姐。

        碧梧正站在院中，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叨叨：“今日正是你轮值，公主身前哪能离得了人？你倒好，跑去御苑玩。”

        碧柳苦哈哈的讨饶，二人却绝口不提公主的去向。

        碧梧思虑周全却忧心极重，碧柳心思跳脱却易失分寸，两个人倒也算是相辅相成，她们共同守护你的名望，决不容一点闪失。

        碧茱碧萸两个小宫女先看到了你，连忙站好了请安。碧梧知晓你回来了，总算松了口气，再不管那想少挨点罚的碧柳，她上前扶住你：“殿下可算从南云楼回来了。”

        南云楼是为她母亲容贵妃建的望乡楼，自容贵妃逝去，整个皇城中，也唯有她与皇帝才能去那一解哀思。

        御苑午后有不少修典的外臣纳凉，无人见到在南云楼上的华瑛公主。

        你轻轻拍了拍碧梧的手：“我已回来，便不要再忧心。放碧柳一马吧。”

        这两个小姑娘自你回宫起便常伴左右，事事为你着想，以她为先，从封建社会森严的等级观念来看，她们所作所为不过奴婢仆本分，从来自二十一世纪的楼蝉来看，一份真心便很值得爱惜。

        阖宫都知道，芙蕖殿是皇城宫人最好的去处，你作为公主，身份高贵却又待人和善，从不打杀奴婢，对于那群小宫女更是很多优待。如此种种，碧梧碧柳等人更是尽心尽力。

        但其实对你而言，还有着不愿完全融入这个剧本，试图保留一点和“公主”这个身份的泾渭分明之处的心思罢了。

        碧柳向来好了伤疤忘了疼，她放下那盆照殿红，笑嘻嘻地凑上来：“谢过殿下。”

        你笑话她：“再有下次，看碧梧大总管饶不饶你。”

        语气揶揄，一直板着脸碧梧也露出了带点别扭的笑意。

        “今日奴婢在御苑见到了九王爷，他帮您找回了那盏灯，道是修好了还与殿下。”碧柳等进了芙蕖殿，才说了今日所见。

        她半是回忆半是感慨：“九王爷可真和气，笑起来也好看……奴婢差点就忘了怎么回话。”

        你想起皇叔那副朗若山月的清冷面孔，看起来越和气的人，其实越难攻略。他们的内心世界极其完善圆融，要怎样筹谋，苦心孤诣，才能成为他眼里的不同？

        以后权倾朝野的摄政王，也还会是如今这个让碧柳都觉得温和亲切的美人吗？

        “那我旬日便去，皇叔那时应当在家，你记得帮我先递上拜帖。”你决定适时的先刷一点好感度，虽然不知道亲情的好感能不能钻到系统的空子。

        在剧情之中，你的死亡激化了楼珩和关秋渡的矛盾，但是你最近仔细的想了想，不管怎么说正常人是不会对自己的侄女产生爱情的，哪怕其实你俩没有血缘——也许他日后和关秋渡反目是因为你这个“亲人”的死去。

        你越想越觉得可行，一个在外游历多年的人回到了上京，发现自己素未谋面的侄女仰慕他的才学，敬重他的身份，怎么想都该对你有点慈爱之心吧！

        碧柳脆生生应了下来。

        九王府算是上京府院中很特别的一个存在。

        因其主人身份高贵，圣眷颇隆，九王府占地极广，又临清明渠，景色优越。但是在这座府邸之中，水体占了几乎三分之二的面积，亭台楼阁萦绕错落其间，多为藏书所用，与其说这是一座王府，不如说更像一个园林，建筑在其中也是景观的一部分。

        王府的下人早早得了吩咐，恭敬地将你请了进去。

        长廊曲折，沿水而上，一步一景，其间步移景异，或是孤竹一丛，樱桃芭蕉，或是风吹碧水，画舫轻舟，更有楹联点景，诗画相映，风雅异常。

        早知道这位皇叔才名斐然，造园竟也是一把好手。你经过一段时间的心理建设，已经能把楼珩和日后的摄政王分开来看，现在他是你可爱可亲的叔叔，因此你的警惕心都少了许多。

        “王爷便在冬苑等公主。”他将你引至此处，便躬身退下。

        你放眼望去，青葱掩映，八角攒尖的小亭翘起檐角，是皖川那边建筑的做法。

        这位皇叔好像很喜欢江南。你做出总结。

        记得自己来此为何，你收拢思绪，绣鞋踏过蜿蜒的木板小道，走到白石砌的台阶上，行进时裙摆逶迤，像朵漫开的花。

        “皇叔好雅兴，阿蝉可是扰了您了？”

        少女笑容娇憨，带着对长辈的尊敬和孺慕。行礼时环佩作响，透着股活泼。

        楼珩看你全然不设防的信任模样，礼数虽足，却带着一股亲昵，他大概觉得你也是个可爱的小辈，秀长的丹凤眼看向你，眼尾微微扬起，露出个清淡温和的笑来，算是回应。

        你觉得有戏。

        小亭四面通透，景色尽收眼底，夏日榴花如火，压住满园青翠。少女的身影掩映在丛丛碧色里，笼在凉亭下，外人无法瞥见一点身姿。

        现在，你们是亲人。

        楼珩在心中把玩着“亲人”两个字，觉得有趣得很。等有朝一日，你发现他另外一番模样，不知会是何等神情。

        “并未。”楼珩声音淡静。

        你略略踌躇下，开门见山：“阿蝉此番叨扰皇叔，为的是取灯。”

        那盏灯萦绕着年少的绮思，羞涩的碰触，你面色微红，很有些不好意思。

        楼珩莞尔，手指在书页上轻捻：“桌案上便是了。”

        你确实看到一盏灯静静的在桌案上等待，但你发现这盏灯笼并不是那日在御苑遗落下的那盏。诚然它精致华美到极点，远非关秋渡自己做的那盏可比。

        但这不是你的灯。

        你只好道：“谢皇叔帮阿蝉寻回了灯笼，只是……这并非我所有之物。”

        楼珩翻动书页的手指却顿住了：“阿蝉不喜欢？”

        你露出点为难的神情——其实你看到第一眼就觉得这盏灯笼好合眼缘，特别是上面绘的芙蕖，栩栩如生。作为一个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完美公主，你也算在艺术的熏陶中长大，却还未见宫中哪位画师有这样传神又不失灵秀的画技。

        但是作为人设之一是“喜欢关秋渡”的华瑛公主而言，你回答道：“这盏灯很好，只是并不是阿蝉遗落的那盏。”

        楼珩抬眼看过去，少女正低头看着那盏灯笼，眼里分明有喜爱的神情，眼波流转间，几番犹豫闪过，最终抿了抿嫣色的唇，还是松开了手，恋恋不舍地将灯笼放在了一旁的小桌上。

        不需去问，楼珩也知道，你在想着关秋渡的做的那盏灯笼。

        女子若心里头存了一个人，旁的人无论几时来，又用什么讨好，全然无用。

        楼珩心中了然，却没有不悦，只是觉得这样的痴心又有些动人。

        于是男子温声开口解释：“那盏灯笼未曾修好，皇叔便自作主张换了一盏，原是想你宫中遍植芙蕖，大概会喜欢这一盏。”

        皇叔的理由无可挑剔，你心知再推拒长者赐便是失礼。你在心里欢呼一声，感谢你的好长辈，让你可以名正言顺的拿到这盏灯笼。

        少女露出温婉的笑，笑时蛾眉舒展，桃花潋滟，自有一番叫人喜爱的风情。楼珩言罢，目光又落到了书页上，情绪却深深藏在了琉璃似的眼睛里。

        你走前还借走了他几本游记，之后借着还书，又可以和皇叔唠几回。

        好耶，计划通！

        楼珩看向你在在书柜前挑挑拣拣的模样，确实觉得颇有几分孩子气，你已长成端庄的模样，收敛着性子，做一个合格的公主，骨子里却还是少时的天真烂漫。

        犹记接天的莲叶碧色无穷，江南的水泽上泊着他赁来的小舟。

        彼时暑气渐消，云烟出岫，鹭鸟轻轻掠过河泽，将沉的夕阳在水面上铺开温柔瑰丽的光。小舟摇晃在这样的风光中，像在画卷中分开水墨而行。

        涟漪骤起，少女从水面中出来，手里还握着一大把莲蓬。在她周身，粼粼波纹漾起，她回头看了眼摇晃的小舟，和上面年轻好看的男子，露出有些腼腆的笑：“吓到你啦？”她生就张白皙的面孔，染上薄红时恰似新开的芙蕖，又因年少，带着股稚气。可是日头将沉，暮色四合，她如缎的发间还滴着水，纯稚里多了难言的一分妖异，像只水中生长出的精魅。

        “我只是悄悄溜出来采莲蓬罢了，娘一直不让我吃。”她小声嘟囔了句，取下一支莲蓬扔在他的小舟上，“这算赔礼。”

        莲蓬上还带着莹莹的水珠，他有些怔愣，然而小姑娘已像条灵敏的鱼，拨开漫漫莲叶游走了。

        他不由自主驱舟前去，却见那岸边坐落着白墙青瓦的府邸，少女嬉笑着劝门口的小丫鬟别慌，轻快地跑过“楼府”的匾额，而裙角则在门槛上落下一片湿哒哒的水迹。

        年轻的男子眼里明暗扑朔不定，半晌，握着那莲蓬微微笑了。

        陡然间又是山河倏忽过眼，小姑娘换上公主的服秩，收起从前烂漫自由的性子，立在长廊华美的雀替下，从容地唤他“九皇叔”——她已亭亭，将将及笄，有定好的婚约，青梅竹马的恋人，早已经不记得江南时看向他的那一眼——

        透过那重重叠叠繁复华美的公主服秩，楼珩曾看到你最最年少时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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