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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十七


林跃河避重就轻,没有回答池欢最开始的问题。有这样一个总是闹事、让人操心的表弟,他起初也非常头大。

        没想到的是,池欢性情就是这般的执拗,三言两语过后,硬是把话题绕了回来:“所以,这个人跟你有关系吗?”

        眼前的男孩剑眉星目,身形挺拔欣长,胸膛宽阔而结实,一改青葱岁月时冒冒失失的少年气,多了几分沉稳在身上。池欢只能抬头仰视他,看到他下巴上没有剃干净的胡茬,视线又落到他轻轻点头的幅度上。

        她心中了然,道了谢便打算溜走。

        “等等!”

        林跃河今天戴了一副眼镜,缠绕着围巾。手本来无措地插在口袋里,为了留住女孩才猛然抽出,一下子就抓住微风轻拂起来的那几缕发丝。

        池欢皱了皱眉,不知道是否是因为被抓的太疼。

        “你的弟弟,现在的情况应该很不好……别那么看着我,我不会撒谎。”

        女孩环抱着自己的双臂,是一个防御的姿势,林跃河想直直地冲撞过去,才发现那是铜墙铁壁般的护盾。

        “我今早出门之前,他还在睡,怎么会不好?”

        接下来的话,他看起来难以启齿,但还是硬着头皮说了下去:“我说的不是这个,是他接下来要参加的比赛。”

        “我表弟家的势力,足以逼他退赛。不光是这次,还会有下次、下下次……”

        他倒吸一口凉气,缓慢而艰难地吐出这句带有威胁意味的话语。

        池欢像是早就料到这些结果一样,面庞上并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

        反倒是他站在一旁急得面红耳赤。

        林跃河现在的样子很笨,像是很多年前她不小心在他面前摔了一跤,他想要缓和尴尬,所以特意编了一个极为拙劣的笨笑话。

        “跟我结婚吧。”

        跟我结婚吧,我会为你和你的家人遮风挡雨,会带着我年少时思之若狂的占有欲跟你做一个了结,继而一起迈入新生活的乌托邦。

        池欢一瞬间瞪大了眼睛,僵直在原地根本不敢动弹。时间像旋转木马一样一点点的消失、消失,她想起今天早晨的时候从箱子里拿出了一个奇异果,因为没有熟透所以硬邦邦的。

        馋虫上身,她又实在想吃,于是拿了水果刀对半切开。不锈钢材质的勺子用力向下挖,除了边上的果肉是鲜亮的绿色,其余的部分都带着一些黄。

        果肉又酸又硬,大部分人可能吃到立马就吐掉了,池欢完完整整地都咽了下去。

        因为那是她自己想吃的。

        那是她自己选择、自己破开奇异果之后才走上的一条不归路。

        一切都由池欢自己决定的东西,她会甘之如饴。

        “你疯了?”

        林跃河坚定地看着她,轻笑着摇头。时间过得未免太快了些,池欢总觉得今天自己很难抓住话题的重点,脸颊和耳垂都不可思议般地变烫,就连自己身上的香水都在并不算太热的空气中蒸发起来——

        “明天吧,明天一起吃顿饭,地址我过会儿发给你,好吗?”

        池欢毫不遮掩自己想要逃跑的心情,她在心中默念起“一二三四五六七”,等待林跃河转移话题,或者是等到他率先离开这里,那么一切都会回归正轨。

        鬼使神差地,正数七秒结束,林跃河维持着同样的表情和同样的姿势,低头看着池欢翘起的鼻尖。他的视线如同不可快进的冬季一样,既难以避免,又散发着冷气。

        “好。”

        池欢答应道。

        路两旁的梧桐树只剩下光秃秃的枯树干,就连树叶的残骸也没有出现。池欢时隔半年才再一次有勇气踏足医院,她犹记得上次进门的时候,妈妈对着自己怒吼:“都怪你!都是你!害得我这么苦!”

        房间内的衣柜敞着,露出一件灰棕色的毛衣,非常厚实,看起来手感应该还不错。池欢不用继续听下去,也能猜到她接下来的话一定是“你为什么不是男孩子啊”。

        如果可以的话,妈妈也会赋予自己一些触碰,但大多数都会留下深深的抓痕,这些都是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抚平的伤疤。

        许多年前,那天下着大雪,路面平铺着大面积的白块,雾霭飘散在空气当中,让人看不清晰。校门口都是来接送孩子的家长,有人单枪匹马赶来,和孩子并肩同行,慢慢悠悠地荡回家里。

        也有人嫌命长地开来豪车,接上几个孩子风驰电掣地奔赴高级餐厅。池欢目送着同学一个接着一个地离去,就连最后的两个女孩,也因为家里跟她不同路,只好不舍地说了再见。

        她瑟缩在冬季纷飞的大学里,想念家里炽热的火炉,想念弟弟热乎乎的小胖手,也想念妈妈偶尔得空烤好的一盆红薯。

        池欢眼眶发酸,心中默念一万遍“如果我是男孩子就好了”。如果她是男孩子的话,就不会这般失落地度过一整个冬天。

        门口的保安陆陆续续送走几批人,提示他们走哪条路不会摔倒之后,才抬起僵硬的胳膊弹掉帽子上厚重的积雪。林跃河带着一条灰棕色的围巾,右下角有一个标,简简单单地标识着几个字母,没有什么繁重的花样。

        池欢很多年后依旧不知道这是哪一个贵重的品牌。

        “池欢同学。”

        就在她犹豫要不要自然地微笑,和林跃河打一声招呼的时候,他突然开口,叫了一声自己的名字。池欢无措地站在雪地里,懵懵地抬头同他对视。

        雪花落在她卷卷的眼睫毛上,几秒钟之后凝结成冰,钻石一般地镶嵌在上面。林跃河的手指尖是粉红色的,他解开自己脖子上的围巾,递给池欢:

        “冬天要来了。”

        池欢的第一反应当然是拒绝。

        那条灰棕色的毛巾,和柜子里摆放的同色系毛衣一样,都曾陪着原主人度过几个冬天,一起喝过好几杯的热咖啡,陪着他们远走高飞,定格在留作纪念的照片当中。

        用爱制造一场幻觉,究竟是机缘巧合,还是事在人为。

        池欢并不能确定。总之,它们辗转来到了自己的手中。

        “好。”

        冬天会过去的,她静静地想。

        池欢的妈妈近来状况不错,除了下床的时候崴到左脚,倒水时打翻了开水烫到右手以外,并没有受太多伤。就连时而清醒时而陷入假寐的精神状况都在慢慢好转起来,池欢抱着她最爱的康乃馨,煲好妈妈最喜欢做的鲫鱼汤一路赶来。

        最后简单了解妈妈的饮食状况,池欢坐在床沿上,用手背抚上她满是皱纹的额头上。钟表滴滴答答地转动,池欢出神望向妈妈衰老得有些陌生的面庞,过了很久她才敢抓住那只干枯的手,无声地呜咽起来。

        护士挂好点滴,见池欢这样楚楚可怜的模样也心有不忍,宽慰她一切都会好的。最近这家医院的医闹事件频发,很多护士和医生都调来调去,现在年轻貌美而经验十足的护士姐姐,并不是最初就开始照料母亲的那个。

        “小姐,你母亲的状况越来越好了,别太担心。这么悲观,不好的。”

        池欢那微薄的安全感转瞬即逝,她抬手摸了摸眼角滴出来的眼泪,像是不愿将自己脆弱的一面向陌生人展示一样。强撑起身体,疏离而客套地说:“谢谢了,护士姐姐先去吃饭吧,辛苦。”

        空荡的房间里,池欢的泪犹如断了线的珍珠,滴滴答答地丢在四处。窗外是大太阳,她看着妈妈睡得如此深沉,做出小时候最最不安的动作——

        池欢伸出手,用细长的食指,探上她的鼻息。

        “妈妈,我可能要结婚了。”

        心跳检测仪叮叮当当地显示波动的频率,显示一切正常,显示她会醒过来。

        “我记得,在一个晚霞瑰丽的日子,我说我要有一个王子,要和他结婚,过上很幸福很幸福的生活。

        很不幸的是,窗外即将落下的太阳,让我在罚跪的时候依然出了满满一身汗。”

        池欢用手背抹掉眼眶里溢出来的眼泪,颤抖着声线:“现在,如果你可以起来的话,我可以罚跪一整天。”

        妈妈薄薄的眼皮不可觉察地跳动着,池欢长长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餐厅的灯光绚烂多彩,红酒杯在光芒照射之下显得更加耀眼。整个大厅里只有两对宾客,分别坐在最东头和最西边,看样子应该是分别包场了。

        “领证?”

        池欢过激的反应让林跃河本来的和颜悦色立刻消失,换上了一副有些冷淡的面孔,但对于大多数人来讲,他现在依旧是温柔的。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动作很缓慢,水流从细细的口瓶里溜到酒杯里,池欢想起胡同里疯跑的孩子们,同样都是一瞬间的事情。

        “我没有在开玩笑。你想好了的话,这周一起抽个日子去民政局。”

        林跃河看到对面的女孩还是愣愣的,向来应该是害羞,便微微前倾自己的身子,试图拉近距离。突如其来凑近的英俊面庞,倒是让池欢忍不住往后扬了扬身子。

        紧接着,她极为不舒服地在椅子上挪动了一下,清了清嗓子,郑重其事地问道:“真的要和我结婚?那你的工作呢?明星不是不能谈恋爱吗?”

        问题有很多。林跃河想,既然他们今天已经坐在这里,还算心平气和地共度晚餐,足以证明自己对这段婚姻的重视和期待。至于工作,他早就已经答应父亲的要求,回到集团暂时就职,不再同娱乐圈的人打交道了。

        他思索半响,挑眉一笑,捡了其中一个问题作答:“谁说我要继续做明星了?”

        “还有还有!嗯……什么时候结束这段关系呢?”

        第二天,池欢准时赴约。她穿了一条白色的长裙,款式非常朴素,背着一个斜挎包站在台阶上,不停地抬头看民政局的牌匾。

        林跃河开着车子,一路上放慢速度,心脏却怎么样也不肯停止奔跑。直到车头从树丛里探出来,他隐隐约约看到一个白色的小点不安又局促地站在远处,就仿佛失去了理智一样,恨不得立马飞驰到她的身边。

        终于,车轮摩擦松柏马路,似有若无地留下一道浅浅的印记,尾气如同绽放的花朵一样雀跃着飞向远方。林跃河穿了一套黑色的高定西装,领口处有银线环绕,骄阳热烈地散发光芒,地上到处都是光斑。

        他傲然伫立在群芒中央,眺望池欢欣长的背影。

        林跃河迈着郑重的步伐,款款走向那个女孩。池欢无意间低头发现那个不断靠近的黑色光影,有预兆似的往后退了两步。

        她站在距离林跃河两个台阶处,抬头仰视着这个耀眼的男孩:“你真的要和我结婚吗?”

        光晕让池欢无端想起妈妈那段从未存在过的婚姻关系,长久以来的折磨与践踏,使得尚在芳华的她对于婚姻是那么的不信任,充满着怀疑、偏见和抗拒。

        林跃河退到和她一样的台阶上,牵起她柔软的小手,慢慢地带她到正门去。池欢浑身写满了不确定,因此走得也很慢,有种刻意拖延时间的意味在内。

        直到他们踏入门槛,林跃河才算真正解决了她的不安——

        “是的,我的妻子。”

        他觉得,那份在很多年前被学习、工作和家庭纠缠到几近虚度的青春,终于在这一刻活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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