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十四章
“叮铃铃铃铃……叮铃铃铃铃……”
秦株睡意朦胧中伸手摸到手机，艰难地睁开眼，看到屏幕上方刺眼的“许蔚”两个字时，忍耐地吸了一口气。
如果时间倒退到一个星期以前，她是绝对不会为了跟许菲较劲就答应做许蔚的临时司机的。
又在一个朝阳未出的清晨送完许蔚，秦株打着哈欠从市区折回到县城，途经地下商城时想到何娟在这里的一家服饰店打工，便顺道去看她。
秦株找到店面，见何娟坐在收银台前一把小凳子上，手里捧着一碗牛肉面正一边吹气一边吃。
她走进店里，货架的摆放挡住了她半边身形。
何娟抬头招呼：“喜欢什么随便看啊美女！”
秦株闻言放慢脚步，还真边看边挑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她拿着一件衬衫和两对耳环走到收银台前，递给何娟：“多少钱？”
何娟抬头：“……秦株姐？！你怎么来了？来，快坐！”
秦株摆摆手：“坐了一路了，我站一会儿，刚好路过就来看看你。”
何娟接过她手上的东西，用纸袋装好，“我刚还想着是哪位美女这么勤快，一大早来逛街呢！”
秦株接过袋子，拿出钱包来，何娟忙阻止她：“不用了不用了，每次你来都破费，这次就当我送你吧！”
秦株不同意：“那要是这样，我以后可不来看你了啊。”
何娟吓得缩回手：“别呀！你来看我我就已经很高兴了，不用每次都买东西的，也不是什么很好的东西……”
“谁说的？之前在你这儿买的裙子我就挺喜欢的，发箍也一直用着，不挺好么？我去别处买是买，到你这儿买也是买，我今天除了来看你，还真是来买东西的。”
何娟被她说得一笑：“真的呀？那就太好了，你喜欢就好！”
见她乖乖收了钱，秦株才问她：“最近还好吗？”
何娟气色看着还不错，脸上的表情也不像上次那样有明显不自然的变化，她点点头：“嗯，还不错。”停顿片刻，她看一看放在一边的牛肉面，“你看他虽然不同意，但还是天天早上给我送来我最喜欢吃的牛肉面，怕我吃不好睡不好，有时候我想，也许他并不是不愿意呢？”
秦株垂眸看向那碗还热乎着的面，“你有没有想过，有了孩子之后你们怎么生活？”
“照常生活呀，我们都有工作，虽然收入不高，但供三口饭还是可以的，有什么难呢？人不都是一口米一口水长大的么？”
她想得如此简单，脸上带着希望被认同的期待，秦株突然感到有些惆怅，她笑了笑，没有表达认同也没有否定，只带着玩笑的语气告诫她：“那你可要做好心理准备了，以后可能没法天天吃牛肉面了。”
何娟却并不在意：“我没关系的，有什么就吃什么，没钱了就少吃一点，有钱了就多吃一点，总归我有一双手，饿不死啦。”
十九岁的花样少女，心思单纯，积极生活。
她其实没什么错，秦株想。
只是这世间险恶，这生活现实，感情和欲望，从来是此消彼长。
眼前何娟的身影与记忆中的某个身影相重叠，一样那么单薄，一个眼含光彩，一个神情漠然，秦株不知道曾经的秦芳是否也有那么一段时光，如同眼前的这个女孩。
何娟看不懂秦株眼里的神色，只略微担忧地问她：“秦株姐，你没事吧？”
秦株回过神，摇了摇头，伸手捋一捋何娟的头发，那个从未跟任何人提过的故事，就这样说给了她。
秦芳出生于刺绣之乡，家里虽不是豪门大户，却也小有名气，父母从小就送她去当地最好的绣坊，跟随最好的师傅学手艺，她也很争气，成了师傅最得意的门生，少时成名，再加上一副姣好的容貌，自然追求者众多。
少女情窦初开，与家徒四壁的穷小子相恋，遭到家人反对，这似乎是常见却注定不会太美满的老套爱情故事。
本以为不过是寻常的棒打鸳鸯，家里却低估了她的勇气，几番阻止之下，她断绝了与家里的关系，孤身跟随穷小子远走他乡，过上了简单的二人生活。
生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又或者说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无从得知。在秦株出生之前，也许生活早就已经水深火热，她听过最多的版本便是，母亲生产当日，是独自躺在小出租屋的木板床上，邻居听到虚弱的叫声时，她可能已经这样待了大半日，曾有人绘声绘色地描述，再晚可能就要休克。
小生命的到来并没有让情况好一点，男人有时好几个月不回家，偶尔半夜响起震耳的拍门声，不是带着酒气，就是夹杂着烟味，随着或打或骂的吵闹声，成为了邻居们口中说不完的谈资。
从秦株记事起，她就没怎么见过那个男人，白天她会看着母亲做缝纫，晚上就坐在三轮车上跟母亲一起去摆摊，母亲鲜少叫卖，因此生意总不太好，后来她学着一旁的人扯着稚嫩的嗓音吆喝，倒是赚来了不少目光。
对于传说中的“爸爸”，她没有清晰的视觉记忆，只听到过他不真切的骂咧声，那少有的夜半时光，她就蜷缩在房间的角落里，用发潮的棉被捂住整个身子，满头虚汗，一点一点地数着时间，等外面的嘈杂声消失。
而他是什么时候消失的，没人知道，总之他再也没出现过，不知道是离开了那个地方，还是离开了这个世界。
秦芳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后来，她认识了一个男人。
秦株记得很清楚，那个时候是夏天，房间里热得要命，秦芳会给她喷很多很多的花露水，电风扇放在床头，她一个人蜷在床上，看着窗外黑黑的一片，竟然觉得冷，于是她钻进被子，继续睁着眼睛看着窗外，等天慢慢变白。
再后来，秦芳带着她，跟着那个男人来到了另一处陌生之地，这么多年过去，秦株从来没觉得自己融入过这里。
秦株已经讲完很久，何娟似乎还沉浸其中无法自拔，她颤着声音呢喃：“那……他爱她么？”
爱，总有人喜欢纠结于这个字。
秦株曾经也想过这个问题，想过很多次，但她不可能知道答案了，她想也许连母亲自己也不知道答案，沉默片刻，她缓缓道：“在我所知道的这些事情之外，也许有过爱吧。”
但那些可能存在的爱，也离她很遥远很遥远了，那些爱，与她并无关联。
爱又怎样呢？爱会变淡、会变质、会消失，爱这种虚无缥缈又滑头作怪的东西，在它悄悄溜走之后，只会留下真相触目惊心的丑恶。
秦株笑道：“你看，世人都喜欢听爱情故事，但现实中能真的为爱而活的又有几个，美好的东西，不过都是虚幻罢了。”
何娟眨着她还略带几分懵懂的眼睛，“我倒觉得，正是因为心中有爱，有对爱的向往和渴望，才会有这些故事，才会有人喜欢听故事，不然……人生在世，岂不是太苦了？虽然很难做到，但总有人在努力的吧……秦株姐，你是不是担心，我会像你妈妈一样，活得很苦？”
“这毕竟不是一条简单的路，也许你们的情况会好很多，但是……”她摇摇头，简单地重复：“这毕竟不是一条好走的路。”
何娟眼里有了点点水光，她伸手轻轻覆住秦株垂放在膝盖上的手，“我知道你是担心我们，我会好好想的，不会冲动任性，在这之前，我会把自己照顾得好好的，也不会让阿南担心。”
何娟是个好姑娘，就像秦株一直对周南说的那样。
送走秦株的时候，何娟倚在店门口，看着她孑然离开的身影，突然开口：“秦株姐……”
秦株转过身看她。
“你以后会成家生子的，对吧？”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她眼里带着一股奇异的希冀。
秦株有片刻愣怔，她站在人潮涌动的街道，突然有种时间静止的错觉，周围人来人往，却都与她无关，她仿佛抽离了这个世界，处在另一个孤独的维度。
不知过了多久，她缥缈的声音才传进何娟的耳朵：“我不知道，也许对大多数人来说，家是那个温暖的归宿，但对于我来说……家却是我最不想去的地方。”
秦株不知道的是，在她走后很久，何娟仍倚在那里，眼里的水雾凝结成浑圆的形状重重掉下来，那不是为自己而流，却是为她而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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