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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二十章


秦株坐在大巴车上,头靠着车窗,透过玻璃看阴阴暗暗的树影,想起两个月之前看过的相似光景,好像是在做梦一样。究竟是她曾经做过美梦,还是此刻正身处噩梦中?又或者,她的人生就是一场冗长的大梦,回不去,醒不来,走不下去。

        闭上眼,脑海中支离破碎地闪现出刚才的情景,但奇怪的是,都与闹剧的主角无关,她看到许菲示意郭成庆不要掺和的小动作,许书妍撇起嘴哭泣时被许菲捂住了嘴,许蔚伸手去拍抚许霖知的背……

        带着画面的碎片落进脑海中的无尽深渊里,被激荡的层层波澜推出渐显渐隐的场景来,大宅的门前挂满了红艳艳的灯笼,春联工工整整地贴在门壁上,有炮竹声响起,屋内坐着满满一桌人,多到有人不得不站着吃年夜饭。

        这是八年前的春节,那个烦躁的夏天过后,秦株再一次见到许蔚。如果时间就此停住,无论是停在饭桌上他们不小心夹到同一块肉,还是停在放烟花时他站在她身边轻轻地叫了一声“秦株”,看起来都不过是不寻常人家略带波折的寻常戏剧罢了,无关喜与悲。

        但绽放在夜空中的烟花最终收了尾,在那一瞬的寂静之中,许蔚没有来得及说出更多的话,尽管她也不确定他是不是还有话要跟自己说,即便在此前轰隆的鞭炮声中,她真实地听到了他唤她的那一声姓名。

        取而代之的是从后方宅子里传来的一声“砰”,清脆而刺耳,有东西落地而碎的声音,随即传来激烈的女声,像是争吵,又像只是尖叫。

        许蔚第一时间冲进了屋子,秦株转身看向二楼那间亮着灯的房间,身上突然袭来一阵前所未有的恐惧。

        那是王育宁的房间,她已经病卧床榻好久。

        等秦株一只脚踏进那扇宅门,大脑还没来得及反应,瞳孔中映出在楼梯口拉扯的那两个人,其中一个便从陈旧的木质梯板上跌了下来,不带丝毫转折与停顿地滚落在了冰凉的水泥地上。

        她听到自己惊叫了一声,身体先行一步地冲到摔在地上的那具身体前,带着哭腔:“妈!妈——!”

        除了这个字,她发不出别的声音。

        秦芳昏厥了过去,脸上苍白地冒着虚汗,而予以这一击的许霖知正站在二楼楼梯口,神情凛冽地俯看着她们,他的手甚至都还维持着之前推人的动作。

        许蔚从许霖知身后的房间走了出来,姿态僵硬而麻木,脸色青白交接,他定定地看向楼下,眼里的惊惶与不可置信,在那样一张脸上,显得那么突兀。

        整个宅子都静得可怕,只有秦株的哭喊声刺耳又脆弱,她试图抱起母亲的身子,可她抱不动,她抬起被泪水浸透的脸,第一次用渴求的眼神望向许霖知,哀求地语无伦次:“帮帮我……带她去医院……帮帮我,求你了,求求你们,帮帮我!去医院,我要去医院……我抱不动,我没有力气……我没有力气!来人啊,快来人啊……”

        哀求变成了怒嚎,钟德匆匆赶来的时候,听到的就是嘶哑又怨愤的哭声,像要把心都嚎出来,好像这样就能嚎碎眼前的景象。

        许霖知站在那里,像一尊冰冷的石像,而就在钟德试图施以援手的时候,他却突然发出一声命令:“不准帮!谁都不准帮!”

        秦株猛然止住了哭声,她抬起头,目光像爆裂的闪电一样朝许霖知袭来,起初的震惊被恨替代,似要在他身上刮下无数个刀子。

        她咬着牙握紧拳头,眼里的泪还在流,渐渐不再是乞讨者的姿态。

        那天是怎么一步步把秦芳背到医院的,秦株已经记不清了,当时在场的人是什么表情,她也记不清了,只记得深入骨髓的恨,还有全身肌肉的酸胀。

        秦芳没有死,她断了一条腿。

        死的是王育宁。

        她听到过很多版本。秦芳气死了王育宁,秦芳毒死了王育宁,秦芳摔死了王育宁……那个夜里,在她进门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没人知道。

        只有王育宁和秦芳知道,但秦芳一直保持沉默,于是“杀人凶手”的罪名,被理所当然地安到了她的头上。

        秦株发现自己并不是很想知道真相,她只知道,是许霖知把母亲推下了楼。

        那之后,她便一直待在医院照顾秦芳,许霖知曾经强制她回家吃过一次团年饭,以她掀翻整张桌子为结尾,从此“疯子”的代名词便在阴暗的沟渠里传播开来。

        秦株看着窗外,偶尔有一辆车迎面驶来,车灯快速掠过,她从玻璃窗上看到自己的脸,才惊觉原来已经泪流满面,她伸手快速擦过脸,眼里再没了情绪。

        忘了是怎么回到家的,忘了是怎么睡着的,做了很多细细碎碎的梦,时而清晰时而混沌,她渐渐往下沉……直到低低的敲门声将她的意识拉回来。

        她睁开眼,发现自己倚着沙发坐在地上,墙上的时钟指向十一点十分,她觉得凉,捂了捂胳膊,窗外是寂静的黑。

        “咚咚咚……”响声渐渐变得急促。

        秦株盯着那扇门,没有动。

        很奇怪,心底深处她好像知道那是谁,尽管她也分不清这是所谓的直觉,还是她心中矛盾的希望。

        她依然没有动。

        也许几秒钟,也许几分钟,敲门声停了,她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一下重重地打在胸腔上,感知上外面仿佛已经静了许久,在随着心跳越来越强烈的或恐慌或茫然中,她终于站了起来,几乎步履不稳。

        安静,非常安静,走了吗?

        左手摸上门把手,迟迟没有下一个动作,像是在跟谁对峙。

        敲门声突然再度响起。

        近在耳边,指尖还能感受到门的震颤,秦株吸了一口气,在越来越响的敲门声中猛地按下把手。

        有风灌了进来,带着灼热的潮湿的冷冽的气息。

        屋外是黑,遥远的路灯只在人的身上蒙出暗淡的轮廓,一如那个仲夏之夜,枝林外月光倾洒的身影。

        秦株动了动嘴唇,没有说话。

        门外的人自顾自走进来,将门带上,末了听到她极细的一声:“有事?”

        疑问的意味并不浓厚,因此听上去很是敷衍。

        于是他也回得语义不明:“没事吗?”

        秦株抬头快速看了他一眼,眼神带了些疑问。

        “有什么事?”

        “你觉得呢?”

        她开始往沙发走,“我觉得没什么事。”

        他紧跟:“那是我们没事找事?”

        我们。

        秦株看向他,还是晚宴上那身行头,白衬衫穿得一丝不苟,只领口处微松,衣身的褶痕密了些平滑了些。

        衣服穿久了都这样,尽管一晚上也没多久。

        她坐到沙发上:“教育完了就走。”摆出一副“开始吧”的姿态。

        “不,秦株。”他一改适才的松散,声音变得沉稳严肃,“我没那么闲。”

        她看着他,等他继续讲。

        “如你所说,要跟许家一刀两断,我自然乐意,毕竟如果对手太蠢的话……我也没什么兴致。不过……”

        秦株弯起嘴角,态度良好。

        “不过想要两断,得把债先还了,这个道理你该懂吧?”

        秦株点点头,“思路清晰,倒是很有管家的风范。”

        许蔚也点头:“转移话题,答非所问。”他顿了顿,“怎么之前在饭桌上就没这个脑子?”

        秦株抬一抬眉,不反驳不跳脚,看上去随意又气定神闲,她眼波一转,声音轻飘飘地:“你也在还债吗?”

        许蔚盯着她,良久露出一个笑:“你还得起吗?”

        秦株承认,她简直快要被他的笑迷倒了,多么冷酷的笑,她甚至想要立马去调制一杯这样的酒。

        “以你又烂又蠢的表现,还有十年如一日毫无长进的能力,你还得起吗?给你十年、三十年,还是一辈子?”

        秦株面无波澜,齿间无意识的摩挲隐匿在紧闭的双唇之下。

        “这还只是钱而已。”他又笑了笑。

        “你觉得一条命值多少?”她抬眼,问得仿佛寻常。

        “命?”许蔚垂下眼睑,黑色的瞳仁掩藏在睫毛之下,良久抬眸,看向远处。

        “命只有活着才值钱。”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仿佛在自语。

        秦株久久没有言语,她心里突然升起一股悲哀,她得用一辈子活着的命来还这所谓的债吗?她的母亲是否也是在还债?她想起王育宁的死,想起许蔚,无从开口。

        “欠债的是你自己,还有你没法做选择时替你做选择的那个人,要怨,许家也得往后排。”许蔚慢慢挽起衣袖,声音又恢复了往常的清冷,并且一针见血。

        “别说了。”

        他走近她,“就算没有许家,也会有李家、陈家……你妈可比你聪明多了,是不是?”

        秦株目光冰凉,她瞪着许蔚,嘴唇微微颤抖,他查过她?还是听人闲话?

        “你要是学到你妈十分之一的本事,也不会沦落到现在这样了……”

        “别说了!”秦株面色苍白,“你以为你们是救世主吗?不过是假慈悲罢了!难道你们许家没有从我们这里得到过半分东西?说得像施了莫大的恩惠一样,其实不过是有所求,各取所需谁又比谁高贵?!”

        许蔚像是听到了笑话一般点点头:“各取所需……这么说来,你是不想认账了?那你说说,许家从你这里取了什么?”

        秦株看着他,眼里像是燃了淬冰的火焰,又一分一毫没入黑暗的泥沼里,她站起身,一把扯开自己胸前的衣襟,散落的纽扣在地上碰出刺耳的响声。

        许蔚凝眸,瞳孔微缩,“你只会这一招吗?用这种下三滥的方法来对付所有男人?这就是你这么多年学到的东西?”

        这些字一个一个蹦进耳朵,秦株攥紧手心,有闷汗沁出来。

        “……除了卖弄身体你还会什么?不觉得贱吗?”

        她看着他一张一合的嘴,脑子里有神经开始抽痛。

        “……不觉得脏吗?”

        “闭嘴……”她缓缓开口,跌跌撞撞地扑向他:“你闭嘴!”

        窗外一道闪电划过,嘴里的血腥味传来时,秦株的神志清醒了一瞬,她咬着他那张漂亮恶毒的嘴,血肉模糊。

        是了,他说她脏,被这样脏的嘴亲吻,他又能干净到哪里去?

        一起下地狱吧。

        她从来都是这么想的,从青春未萌动之初,她就是这样想的。

        只是后来为什么心软了?倒也不是真的心软,是被拒绝了,所以她碍不住面子,不肯再主动去给他拒绝她的资格,所以成人间的较量中,他们从不曾有过肌肤接触,像是年少时便埋下的禁区,没有人想也没有人敢跨出这一步,好像谁这样做了谁就输了一样。

        愣怔间,许蔚已经反身将她压在身下,一手擒住她的脖颈。

        唇上温热冰凉的血水让她整张脸看上去格外璀璨,一如他,而后者眼里的怒意更是让原本就一触即发的滞热空气增添了些许原始张力。

        秦株目光模糊地望着他,颈间的动脉清晰地感受着他手指的热度,胸口剧烈起伏,摩挲在他□□的胳膊上。

        手上的力量收紧,同时猛地低下头,疯魔一般将伤口往她唇齿间灌。

        雷声轰鸣,秦株吓坏了,手忙脚乱去推面前的人,从拉扯变成纠缠,再从纠缠变作拉扯,撞坏的东西从客厅到卧室一路噼噼啪啪。

        腰间的软布被扯碎,秦株闷哼一声,细碎的尾音被吞没在滚滚的雷声和随即倾盆而下的暴雨中。

        一滴泪从眼角滑落。

        他们会遭报应的吧,闭上眼前,她这样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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