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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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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浪子名叫范正勇,初下乡吃不得苦,稚嫩的身影多半不在田间地头,而在串队的路上和乡场上游荡。范正勇闹肚子疼,拖了好几天了,想去县医院看病,先到公社开证明。他一路上手捂肚皮,耷拉着头,走拢公社大院疼痛消失了,跟好人一样了,上楼时腿脚又有了力气。曹秘书听他把楼板走得笃笃响,还说肚子痛开证明,心想哼,想拿个证明进城耍两天罢了!看他样儿,一双机灵的眼睛,一绺头发搭在额头上,还讨人喜欢,连扯谎都扯不来。也不揭穿他,就说:“一点肚子痛就跑县医院哪?你再到公社诊所去拿点药吃吧!”还走拢摸了摸他的额头,看烧不烧。范正勇只好又到诊所拿了点药吃。不料这晚上疼痛就加剧了,在床上哼。同组何光德要背他上诊所,他坚持着自己下床,但刚一站起就蹲下去了。何光德吓着了,慌忙背着出门。组上知妹黄心华是组长,眼睛不好没有跟去,正好别组有个叫九妹的知妹来耍,跟了去。天下着小雨,三个一步一滑来到公社诊所。诊所有个卫校的女学生在实习,姓李的医生家在十多里外,晚上他可能觉得不方便,也可能觉得是个机会,他这几天天天回去陪老婆。卫校女学生半夜敲门一惊,遇急诊又一惊,惊得手忙脚乱。量血压低得很,何光德和九妹不懂,只听女学生一边说可能量错了,一边又赶快输盐水,输盐水又找不到血管。何光德关键时刻还是有头脑,看见女学生眉毛上、下巴上都亮晶晶的挂着汗珠子,连忙往外跑。九妹扯住他问:“你哪里去?”“公……公社!”

        范正勇喃喃道:“心头慌,心头慌……”卫校女学生说:“你不要慌,不要慌,医生要来了!”偷偷叫九妹守着,她去叫医生。九妹说你打强心针嘛!女学生不语,光拿手背抹眼泪和汗水。九妹想起她刚才找不到血管,又想你十几里路去把医生找来,不要人都……也急得要哭。九妹混沌的头脑中忽然亮出道缝隙,说:“他心头慌,是不是饿心慌了啊?”“饿心慌了?”“他昨天中午起就没有吃饭。”“那我守在这里,你快去给他找点苞谷羹!”九妹跌跌撞撞跑出去,摸黑就近敲农户的门。现成的只有冷米汤,赶快烧把火热烫了,端过来给他喝。跟着这家农妇又熬了苞谷羹过来。范正勇喝完米汤又吃了半碗苞谷羹,面对三个女的红朴朴的面孔,有的睫毛上还粘着泪珠,心头不慌了,还有点欣慰和骄傲,可肚子还绞着疼。这时曹秘书急匆匆来了,握着他的手不断安慰。

        曹秘书被何光德从梦中叫醒,赶快给县医院打电话,医院说赶快叫人把他抬起来,就把电话挂了。曹秘书知道没有急救车开下乡来的先例,更何况这几十里半是山路,半是乡村土路,又是深夜,又下着雨,占全了。知青哪,他仍拿着话筒在沉吟。忽想起昨天上午自己拒绝给范正勇开进城看病的证明,一下更急了,额角沁出了冷汗。赶快又给县安办打电话,没有人接,又给县政府的值班室打电话,打完电话又叫何光德去通知社长黄兴虎,自己赶快往诊所跑。

        当县医院急救车开到时,范正勇正在越南前线冲杀。弹片横飞,浓烟呛人,机枪嗒嗒,“冲啊!”他吼着要冲,可就是蹦不出战壕,有人压着他的胸口。“狗日的,我恨你!我恨你!我要冲锋!我要立功!”他睁开眼睛。哎,他挣扎得好凶,几个人在按他,按的按手,按的按腿,按的按上半身,按上半身的手拐正好抵着他的胸口。医生正在给他打针——医生后来说他的梦已是濒死前的幻觉了。

        事过几天,《l县群众报》就刊登了一篇由本公社知青尹长江写的报导“为了一个知青的生命”,其中说:“这是县医院的救护车第一次冒雨开到三十里外的乡下……而紧接着,这辆救护车又第二次开到同一地方……”第二次是来接去输血的人。县医院诊断范正勇患小肠坏死,动手术要输很多血。就近几个生产队的知哥知妹都去了,还去了几个农村青年。九妹却是头天晚上就想跟急救车去的,坐不下,回去蒙头睡了。天亮当她听说要输血赶去时已挤不上车了,急得哭。车上的黄心华可怜她说:“来来,我让你去。”跳下来让她去。此事后来传为美谈,尹长江报导中还刻意做了渲染,不知何故发表时被删,可能总编辑觉得这有知青在谈恋爱之嫌。

        范正勇手术后康复很快。出院回队上的第二天,他就要出工薅苞谷草,正碰上社长黄兴虎专门来看他,要他至少休息一个星期。他硬不听,说:“黄社长,我不好好劳动的话,对不起党和贫下中农,也对不起我们公社的知青!”这是他当时的肺腑之言哪!何光德夺他的锄头他差点和何光德打起来。黄兴虎只得叫队长安排他做轻活儿,去和女工(生产队分派农活,男女社员也叫男工女工)一起薅小秧(小秧是水稻秧田中尚未移栽的秧苗)。此后连孙猴等逃跑的事件牵连到他,都没有动摇他要好好劳动的决心,他差点还被评成了公社先进。

        事情的转折发生在九妹调来跟他在一组。九妹跟范正勇两个,一个已经情窦初开,一个离此还早,免不了有冲突,“打是亲热骂是爱。”这天九妹坐在屋里门槛边的小凳上,低头缝一件东西。范正勇从外边走过,瞟了一眼,掠过一件红色的影子。都走过了,他想着九妹的神态,像在绣花。这里只有村姑绣花,没见过哪个知妹绣花!他又倒回来进屋去,低头看不是绣的花,问:“嘿,你缝的啥子哟?”九妹埋头吃吃笑,说:“嘻,我在给你缝帽子!”瞟见他脚没有动,忽然抬起头,快速扬了扬手中的东西。也不知他腰弯着的,正扫在脸上。范正勇把脸躲开,笑着走了,心里仍在想那到底是什么。碰到来耍的王眼镜,范正勇说:“嘻嘻,你去看九妹在缝帽子,红的。”王眼镜心想奇了,缝红色的帽子。遂走到九妹房间门口,瞄一眼没瞄出名堂,抬脚跨进门槛。九妹东西塞进衣兜里,脚一跺:“出去!”王眼镜顿时就晓得了,连忙转身。过来对着范正勇,带笑不笑:“龟儿,你刚才看清楚了,那是帽子?”“她说是帽子,手一舞,还扫到我脸上!”“那你今天霉了!你要倒大霉了!”如此这般一说,范正勇听了气得喘,用手在脸上狠擦了几下,赶快打水洗脸。

        九妹早将“帽子”放好了,正坐在门槛外给衣服补巴,却是范正勇的衣服。范正勇不知何时走来,突然伸脚一扫,九妹屁股下的小板凳飞了,屁股落地,背脊骨担在门槛上,痛得呻唤,半天站不起来。等站起来一摸屁股,摸一手鸡粪。范正勇早已无影无踪。九妹洗了手,蹇足抹泪来到男生屋里,将范正勇所有东西扔个花儿开。等范正勇回来,组长黄心华已草草给他收拾了一下,但箱子仍张着口,脸盆、口盅的瓷摔掉了,铺盖、枕头上糊着泥巴,几本书丢在水沟里黄心华没看见,都已经泡胀了。范正勇气冲冲要打九妹,九妹将发辫打散了,手捂着腰(其实腰已经不疼了),迎着说你打呀!你打呀!逼得他后退。

        范正勇气得半个月没有在组上吃饭,跑去五队知青组上搭伙。九妹会做菜。或说会做菜的人自己不好吃,又说女为悦己者容,九妹正如此。她做好吃的菜是为了组上的男生,范正勇不回来吃饭,小和尚有时也跑到五队去吃饭,九妹做的饭菜从此没盐没味。半月来九妹变瘦了不算,因为吃不好,连黄心华也跟着瘦了,出工扛锄头都吃力。黄心华劝了范正勇几次都没有用。这晚下了一夜雨,次晨几个村姑来约九妹上山采蘑菇,九妹说不想去。黄心华想起看过的一本书上说明朝状元杨慎来过l县,把这里野地生长的鸡枞菌比作天上佳肴,便问村姑:“嘿,听说这里的山上出鸡枞?”“是呀,鸡枞最好吃了!就是不容易拣到。”黄心华凑在九妹耳朵边说:“去呀,你只要拣得到鸡枞,我包管把他给你叫回来!”九妹说:“哼,给你叫回来!给你叫回来!”追着掐她。捱一会就站起来提个竹篮子跟村姑一路上山去了。回来时篮子里装满五颜六色的蘑菇,包括雪白的鸡枞。黄心华大喜,跑到五队知青组把那里的知青秋霞、林芬、小宝等都请来吃鸡枞。大家晓得鸡枞是美味,一请没有不来的,还把范正勇带回来了。

        范正勇虽然回来了,还是对九妹把月经带扫在脸上的事耿耿于怀,对黄心华说要退这半月的口粮。黄心华说:“昨天我对林芬说把你这半月吃的米带去,林芬说不要嘛!”“她不要是她!”“那你退去做啥?想拿去卖黑市呀?”“不要你管!”“我就要管!”“我倒去喂鸡!”“真的?”“不是蒸的是煮的!”“好,你拿去喂鸡!”黄心华从装米的汽油桶(下乡每个知青组配了个空汽油桶,专门用来装米,好处是老鼠咬不穿。)里舀了大半瓷盆米递给他,范正勇接过来,走出去一泼,地坝里白花花的像下了场雪。邻家一群鸡在啄食,先吓得跳起,咯咯乱飞,旋又欢叫着撵回来,哪见过这样遍地美食的情景呀!邻居好生惊讶,知知青又在吵架,忙着赶鸡。范正勇叫道:“大伯,大妈,莫撵莫撵!让它们吃!”黄心华也说:“大妈,大伯,莫撵莫撵!我喊队长来看!”

        后来不光队长,连社长黄兴虎也获知此事,开知青会时专门把范正勇叫去说:“你晓不晓得粮食是从哪里来的?是贫下中农一滴一滴的汗水浇灌的!”范正勇自从那次在瓦窑后面山坡上挨训斥后对黄兴虎就很反感了,还嘴道:“是我一滴一滴的汗水浇灌的!”黄兴虎反而一怔,道:“你糟蹋粮食可耻!”旁边黄心华恨犹未已,跟着说:“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范正勇晓得这是句毛主席语录,就犯傻了,不知如何应对——怕应对错了被二人揪辫子和扣帽子。黄社长对范正勇投以威严和嘲讽的目光,对帮腔的黄心华道:“哼,这是他本质决定的!”

        父亲起义按道理就成了人民内部,实际上并不如此,范正勇对此一直郁闷在胸,黄兴虎的话正好戳到他的痛处。他突然吼了声:“好,本质就本质!”会也不开完,车屁股就走了。

        后来知青中不知谁,开始叫他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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