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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噩梦


两块小麦试验田正在扬花。那块高产试验田小麦长得尤为茁壮,吸引了其他大队的干部、社员都来参观。这虽然不像去年的稗子田那样引起轰动,但参观的人都交口称赞,说一辈子没见过这么粗壮的麦穗,推测亩产起码要达到六七百斤。这可是一般亩产量的三倍呀!但陈闻道等虽然表面笑呵呵的,内心很冷静:这块高产田的丰收景象主要是靠大量施化肥造成的,这虽然能够鼓舞农民科学种田的热情和信心,实际上并无推广价值,而真正有价值的却是那块相比之下很不起眼的杂交育种试验田。杨灵带着柳石和几个青年社员用化学去雄法培养小麦杂交品种,在药剂选择和浓度配制上作了细致周密的比较研究。从小麦分蘖期开始,每隔数天对母本喷一次药。而这时陈闻道对遗传学的理论研究也有了新成果,与高教授的通信十分频繁。

        大荒沟劳动基地的名称问题,经过长期的拖延等待,电波忽然传来了五七指示,举沟欢庆,遂定名为五七干校。这天有些干校学员来大明办事,顺便也到小星一队试验田参观。他们都是省城农业局的干部,故与知青和社员很谈得拢,大家就在田边立着的“为革命种田,用科学种田”的木牌子下坐着闲聊。话题从金银河流域的自然环境说到农业生产,说到人口在增加而粮食产量徘徊不前,又说到目前全球范围尤其是第三世界蓬勃兴起的“绿色革命”,在不长时期里就使世界粮食产量翻了一番,使亚非拉一些缺粮国家摆脱了饥饿。陈闻道因看过这方面的资料,就兴致勃勃地介绍绿色革命的开始,乃是培养推广墨西哥矮秆小麦和菲律宾矮秆水稻品种。这些品种经过杂交育种,实现了高产基因与矮化基因相结合,高产而不倒伏,因此大大提高了产量。然而迄今为止通过杂交育成的,都是些对水肥要求高,而抗病力又较差的品种,这在许多农村很难推广。因此目前农学界的一个前沿研究课题,就是要运用生物技术和遗传工程,去改变种子的基因,以期培育出集更多优点于一身的新品种。

        这群五七干部中,有二、三人在田边和陈闻道高谈阔论,其他人中有的听到绿色革命四字觉得怪刺耳,和红色革命的浪潮格格不入,甚至可以说是唱反调,内中有的人就显得神经紧张,赶快转背去和魏明芳、水秀等女社员说话。但是也有的人觉得自己既未鼓吹,又未表态,听听何妨,仍饶有兴味地听着。

        陈闻道吹牛吹到兴头之上便会忘乎所以,这老毛病他始终改不了。他此时由绿色革命信口又带出了所谓的白色革命,解释说这是印度等南亚国家为了提高人民体质,开展的一场推广饮用牛奶的运动。但他这番话刚一出口,农民们还想听下文,具有很强政治敏感性的干部们就骚动起来了。且不说这场“白色革命”的内容,单说名称,五七干部中最超脱和胆大的人都对此感到惶恐!有人马上看表,于是大家都跟着看表,吃惊道:“咦,时间晚了!”便一齐离开。

        却有一个叫沈惠芬的女干部掉在后面,问他们是否晓得一个叫“吨半谷”的国外水稻新品种。陈闻道说:“从杂志上看过介绍,据说产量可达一吨半。不过这样的品种,对水、肥、土壤和管理技术有严格的要求。若在这里种植,管理得好的话,把吨半两个字倒过来,半吨谷,可能问题不大。”沈惠芬笑着点头。

        杨灵揣摩沈惠芬的意思,就问:“干校有这个谷种?”沈惠芬道:“我们局出去考察的人带回来一些种子,今年播下去,小秧都发起来了,长得还好。但是现在武斗升级,干校人心涣散,今后的管理恐怕有些困难。你们有空来玩,作些技术指导,行不行呀?”陈闻道说:“玩可以,作技术指导不敢当。”沈惠芬笑道:“莫客气,你从大学出来,又经过几年农业劳动的实践,既然贫下中农都是我们的老师,你也足可以当我们的老师嘛!”陈闻道包着嘴笑。柳石笑道:“可以是可以,陈哥当指导,我们都帮着打杂,但是有个条件。”沈惠芬笑道:“你说!”柳石道:“二天收割后,给一撮箕种子。”沈惠芬笑道:“我以为什么条件呢,收割后的种子,你们不说我也要给呀!”

        这晚上说来也巧,杨灵和柳石都梦见在自己的麦田里收割吨半谷,连说出来的样儿都相同:一颗颗呈细长形状,中间鼓圆,两头溜尖,皮色浅黄,足有普通谷粒的两三倍大。

        讵料才过两天,好梦转成一场恶梦。

        这天上午,水秀和女工在晒场做活路,忽有人指着奔土崖过来的路上说:“哎,看那队人,个个都背着枪!”水秀看着像些知哥,意识到可能是大鼻子一伙,马上往家里跑。跑到罗家院子门口,听见里面一片闹声,她打着哆嗦,仍冲了进去。就见一群匪气十足、挎着枪的知哥在堂屋和天井吵吵嚷嚷。夜壶走过来,朝她啐一口说:“妈逼!吓缩了,眼睛还凶?念你女流之辈,免打。”指挥手下先进灶屋,砸锅打碗摔桶,一阵叮哩咣啷,稀哩哗啦,顿时满屋疮痍,连灶台也被挖掉一角。夜壶因见屋中柱头的腰部已被砍刀削细,引发兴致,挥柴斧连砍数下,众人早跳出门槛。只听“咔嚓”一声,紧接着屋顶上滚动一片炸雷,瓦椽哗地塌下一片,木柱折而未断,成了角状。幸好还有根边柱撑着,屋顶晃了几晃,响一阵,又稳住了。

        小刁就分一拨人扑向试验田。这里剩下的人冲上楼去,先踢开闺阁门,见空荡荡的,朴素洁净,明显只住了一个女生。众人互相望望,都觉在这里动武有些无聊,遂鱼贯而出,扑向对面的实验室。眨眼之间,坛坛罐罐,标本仪器,书籍纸张,都从天而降,坠落天井,尖声钝响混成一片,纸片毛羽纷纷扬扬。水秀跺脚哭了起来,边哭边骂。众人又从黑屋子里抱出箱笼被盖,一古脑儿堆在天井。泼上煤油点火之际,水秀冲过去,把划火柴的人扭住不放。夜壶又从另一边点燃,水秀发疯似的一扑,那正要燎开的火势竟被她扑灭了。有几人上去拖她,她又抓又咬。便有原是小星大队的知哥说:“算了吧!”夜壶骂道:“日他娘!革命不是请客吃饭,这死女娃子,又没烧她的东西!”抓住头发狠命地拖,又有两人从后推搡,推进黑屋子关着。天井内一股浓烟腾起,烧到一半众恶徒走了,玉珍赶快放水秀出来,在门外探头窥望的人也涌进来,大家一齐灭火。

        麦田正在灌水。小刁率人马扑来时,杨灵和一个社员在这里掏沟,陈闻道和柳石分别在远处照看水口。陈闻道拿本杂志在看,忽听柳石站在一个土丘上叫他,并向试验田方向挥动着锄头,他这才听到从村子和试验田两个方向都传来喧闹声,不由一惊。思忖若是大鼻子的人来了,转去岂不是送死?柳石朝他挥几下锄头,见他没反应,就独自往试验田方向奔去。陈闻道便朝河滩方向跑,到土崖边,碰上王昌林带一群社员扛着锄头,正从河滩匆匆跑上来,问他:“哎,试验田出事了?”陈闻道尴尬了一瞬,只得说:“快快,我来叫你们!”硬着头皮插进人群中去,又往回跑。

        麦田边,杨灵正被小刁等人当皮球推来踢去。谢家坟坡挡住了视线,他发现这伙人时已隔得很近,况又端着枪,跑也没用,他便柱着锄头冷眼瞅着他们。小刁上前狞笑着问:“嗨,豹哥叫你上山去当马弁,你不去呀?他叫我来带你!”杨灵迟疑一下,目光变得温顺了,说:“去嘛,但是、要等到收麦以后,你看我们这里有试验田。”旁边有人叫道:“嘿,他这回不犟了,还真要去呀!我们刁五哥就是豹哥的贴心豆瓣,你上山去了,把五哥往哪里放呀?”“嘻嘻,五哥是有名的浪里白条,这娃生得比五哥还要白咧!”周围的人就“咯咯咯”、“哈哈哈”地怪笑起来。小刁脸红一下,照杨灵眉心只一拳,杨灵仰脸倒下,他又上前用大头皮鞋猛踢。杨灵翻身爬起,就此被众人当做皮球推打,顿时鼻青脸肿。后来又被小刁一脚踢翻,栽进麦田里。麦田经水泡过,泥土稀烂,杨灵趁此打个滚儿,坐在烂泥中,被麦芒遮住大半身体。众恶徒吼着要他上去,他没听见似的,只大口喘气。众恶徒都穿着皮鞋、胶鞋,没人情愿踩进烂泥巴去揪他,就有几人举着枪威胁。杨灵爬起来站着,面无血色,仍犟着不肯迈步。

        在田里做活路的上百名社员早举着扁担、锄头围了过来。这时夜壶一拨人马从罗家院子赶到,用枪逼住不准靠拢。王昌林丢了手中锄头喊道:“嘿,不要开枪,不要开枪,我是队长,大家有话好商量嘛!”就和魏明芳一起甩着空手想走过去。夜壶厉声叫道:“不准过来!”遂又拱一拱手说:“各位贫下中农!我们是来惩罚知青队伍中的叛徒、内奸!小星一队陈闻道、杨灵这几个人,他们连秧子稗子都分不清楚,闹过天大的笑话,还假装在搞科学种田!他们的罪恶目的,一要骗队上工分,二要骗安办的钱,吸贫下中农的血,大家说是可忍,孰不可忍!所以今天我们代表全县知青来惩罚他们!喂喂,这事和贫下中农没有关系,请大家后退,回避!”

        王昌林忙说:“他们骗安办的钱没有,我们不晓得。但是他们搞科学种田,这是真的嘛,你看这块麦田,长得好茂盛!而且我是队长,试验田是队上的,杨灵他们也是队上的人,咋说没关系?”仍慢慢往前走,后面人墙也轰地喧嚷起来了,开始涌动。夜壶就朝天放了一枪,十几支□□也跟着朝人群头上乱放一气,受惊的人群马上像潮水般后撤。

        柳石没向后退,他跑上前,勉强笑着问夜壶:“壶哥,到底啥子事情?肯定有人挑拨!”夜壶骂道:“你挨球!你小子跟着陈闻道、杨灵凫上水,也该砸你的狗头!今天就饶了你,滚开些!”柳石继续陪着笑脸说:“唉,冤枉我们了。我们种两块麦子,哪里算凫上水?前天双旋还来约我去你们那里。我晓得那回在县上,杨灵得罪了豹哥,改日我带他去向豹哥赔礼,好吧?嘿嘿,今天就求壶哥放他条生路!”夜壶未及答话,小刁走过来说:“柳娃,你先下去把他龟儿拉上来!”柳石道:“叫他上来可以,只求大家手下留情,不要再打他。”旁边几人不耐烦道:“少罗嗦,快去拉!”柳石见几支枪口一直指着杨灵,生怕走火,忙下去搀杨灵上来。

        陈闻道一直在社员中混着,因他比别人高出半个头,腿一直曲着的,很快被夜壶发现了,叫人揪出来,拳□□加,打得他趴下了。

        夜壶喝叫柳石走开,柳石不肯动,挨一枪托,额前渗出血来。杨灵脸色苍白,瞟柳石一眼,低声道:“你走开,二天报仇!”柳石眼圈一下子红了,滚出两行热泪,被人一推,退后几步站着。

        杨灵挨揍时,因见小刁眼中有妒火在燃烧,眉间含一股杀气,他心中又气又怕,晓得要遭毒手。可是在麦田里和坎上持枪的十几人对峙时,他心中反而出现一片奇迹般的宁静,连他自己都觉得惊讶,觉得兴奋。这是人面对死亡并排除了求生的侥幸之后通常要出现的那种宁静吧?这是铸成他个性的那种奇特的宁静吧?这时他全身心都被一种情绪笼罩着,他的目光、他的嘴角也在迸射流露这种情绪,那就是轻蔑,对这群狂徒的极度轻蔑!他细审这些家伙的外貌何其猥琐骄横,头脑所装的只是一包粪土。噢,这群蠢猪!我万万不能对这群蠢猪低头!

        凶徒令陈闻道和杨灵把“为革命种田,用科学种田”的字牌拔起来,用脚踏。陈闻道马上照办了,重重踏了几脚。杨灵瞅着举起的枪托,只得也上前踏了两下。却又令他俩面朝麦田站着,后面举起几支半自动□□,叫道:“跪下!妈的,跪下请罪!”

        陈闻道脸色蜡黄,勾着腰,偏起头问:“呃呃,请罪,给哪个请罪呀?”小刁直着脖子喊:“少哆嗦!”杨灵鼻孔里哼一声道:“狗胆……”话未落音,腰上挨一枪托,痛得趴下了。但他很快又摇晃着站了起来。

        小刁叫道:“跪下!我喊三声,不跪就地枪毙!一——”陈闻道“扑”地跪下了,因动作太急,头撞在地上。杨灵却站着不动。柳石含着泪要冲过去,被人抓住,他急得叫:“杨灵!你、你……”狂暴地和抓住他的人撕打起来。社员堆里也爆发出了喧嚷声和女人的哭声。

        小刁怪叫道:“二——三——开枪!”

        几支半自动□□同时勾响。杨灵感觉后脑遭到重重一击,炸裂了,爆出无数金星,他踉跄着朝前走了两步,倒在麦田里。

        夜壶放两个社员过来,让他们和柳石一起把杨灵抬走。他又逼王昌林叫几个使牛匠来耙这两块麦田,可王昌林也是犟脾气,硬不肯。夜壶和小刁气得七窍生烟,因见社员们愤怒的眼神,竟不敢动手打他。就派几个会使牛的弟兄驾牛,踩着耙子,吆喝牛在麦田里横七竖八地乱踩乱耙。绿油油正在灌浆的小麦一片片被压倒、铡断、碾烂,埋进烂泥巴里面去了,发出沙啦啦的哭泣声。这时围观的人已不下数百,都是世世代代以土地为生,靠庄稼活命的老实巴交的农民哪!大家惊诧、发呆,瞪圆了眼睛,这牛宛如从他们身体上踩过,这血淋淋的耙刀仿佛是在他们的心上拖拽呀!这种奇景连八十岁须发如霜的老人打出娘胎以来也从未见过的呀!农民们因愤怒、痛苦而呐喊起来了!王文德、谢华荣等十几个老头、老太婆从人群中踉踉跄跄地走出来,手指着这群凶徒骂:“你们作孽呀!要遭雷打,要断子绝孙呀!”后面数百人发出沉闷的吼声,开始骚动起来。夜壶和小刁心头发怵,又不肯输面子,喝令弟兄上前把老人们拦住,又硬着头皮顶了几分钟,见两块麦田已经一片狼藉,这才呼喊口令,一二十人忙慌慌地站队,赶快撤走了。虽然脸上都是大模大样的傲然的神气,脚板底下都像踩着火。

        地头上人走光了之后,陈闻道独自坐在麦田边发了阵子呆,才慢慢走回罗家院子。途中听说家里也遭了灾,才慌忙奔回。只见天井中堆了一大堆破烂,所有衣物已被烧得乌黑焦黄,又泼得水淋淋的,犹飘动着几股青烟。尤使他惊骇绝望的是实验设备和资料:那些玻璃瓶子、陶瓷器皿,有开膛剖肚的,有断了颈折了腰的,有呲着牙咧着嘴的,有手杆截肢脚杆粉碎性骨折的。一地的药物溶液和粉末,五颜六色,活像剖尸后呈现的红红绿绿的内脏。书籍、资料、标本、卡片都烧成了焦糊的卷儿,有的化做了灰蛾儿,在穿堂风中悠悠地飞。

        水秀哭肿了眼,犹坐在灶屋门口抽泣。几个队干部也在这里,告诉陈闻道,子都叫先别收拾整理,待他去公社叫人来看了现场,才好向安办申请救济。

        陈闻道似未听见别人说话。他瞠目结舌站在那里,因眼镜被打掉了,露着两个深陷的眼眶,目光怕人。他突然扑向那堆烧已过半的废物,发疯似地翻寻起来。水秀忙也跳下天井,哭道:“陈哥,陈哥,你看不见,你要找啥,我帮你找嘛,你说话呀!”陈闻道嗄着嗓子说:“信信信,信!一个木箱子!”手里比着长宽。原来他要找高教授写给他的许多信,这些信一律编了号,连同他写给高教授的信件的底稿,都保存在一个小箱子里。水秀从灰烬中将箱子翻出,已化成了炭,箱内之物仍一层层叠放着。陈闻道扑拢去抓的手却在空中停住了,他依稀看见这些宝贝都是黑黢黢的,意识到它们已经经不起碰。

        陈闻道半跪着,手捧着炭箱子,以头撞击,号啕痛哭,哭得上半身陷进灰堆里,王昌林慌忙去拖起来。他一脸的眼泪鼻涕,被纸灰弄得花糊糊的,将炭箱子紧抱在怀里,仍跺脚呜呜地哭。一个七尺之躯的汉子竟哭成这样,大家都有些惊骇,怕他要疯。果不其然!他挣脱了王昌林,一脚踹开灶屋门进去,手提斧头跨出来,冲向大门。众人只能眼睁睁看着。水秀上去死死揪住他,大家方一拥而上,夺走斧头,强行将他簇拥进了黑屋子。

        过不多会,子都带着造反派“联总”头头张毕发和公社干部中唯一未被夺权的妇联仇主任来了。张毕发前几天在分配守山拦截下来的木料时和小星一队知青吵了一架。陈闻道希望能分到二立方米木料,这样添上安办拨下来的建房费,生产队今年就可以给知青建新房。但是张毕发坚持要把所拦截木料的一部分给驻军送去,他表面上说是要拥军,实际上是他把驻军发给守山用的三十支□□扣了十五支,现在敲锣打鼓送一些木料去,以平息驻军团长的愤怒情绪。后来陈闻道等只分到九根木料,与期望的相差太远,遂与张毕发闹了一场,不欢而散。因为这个,子都担心张毕发不会来,那就只有直接到县上去找安办解决,哪知他很爽快地来了。张毕发和仇主任楼上楼下看了现场,又问了王昌林和谢华荣几句话。张毕发便吩咐王昌林给厨房换根柱头,把顶修好,把灶头重砌过。王昌林说这些事你不说我们也要办。仇主任叫哭丧着脸的陈闻道和水秀写份救济申请,把被毁的东西据实列个清单,附在申请背后,明天拿到公社去签意见盖章。张毕发就说:“这些打烂的坛坛罐罐原是农中的吧?那就算了,清单上莫写。”见陈闻道鼓起眼珠把自己盯着,疯兮兮的像听不懂话,遂转身拍了子都一下,子都就随他走上厅堂,在贴领袖像的神龛边站着。

        张毕发掏出纸烟递一支给子都,子都摆手说不会抽,同时心里很诧异,他怎么反而给知哥递烟,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张毕发就自己点燃纸烟,不慌不忙抽了两口,问子都:“他们从大明大队古书记手上借这些实验室设备,你知道吧?”子都点头。他又问:“那现在而今,你看怎么办才好?”子都不解其意,想想才说:“张团长”——因张毕发手下的组织叫造反兵团,所以称他张团长——“这些东西砸烂就算了,如果要赔,哪个来赔?这些即或是要赔给农中,也只有叫安办出钱,但是你刚才又说在清单上莫写。”张毕发说:“我办事要负责任,要实事求是嘛!这些又不是他们知青组损失的财产,怎么能够叫安办赔?叫他们自己赔,又赔不起呀!我同意你说的砸烂就算了,但是要挽个疙瘩呀!”子都道:“我晓得他们找古书记借这些东西,是开了借条的,要挽个疙瘩,就只有请古书记把借条拿出来,撕了。”张毕发说:“撕借条倒没必要,而且你去找古书记又多一道弯拐。干脆就请你帮着开张条子,就说这事情算了,公社盖个章。”子都说:“要得。”

        子都找来纸笔问怎么写,张毕发就说:“你写:小星一队知青借的古书记农中的实验设备……”子都打断道:“是小星一队知青通过古书记所借农中的……”张毕发接过说:“嗯嗯,你写:小星一队知青通过古书记所借农中的实验设备,被武斗砸烂了,古书记和农中对这件事不说话。”子都问:“啥叫不说话?”张毕发道:“不说话这里就是不拿皮来扯的意思。”子都道:“那不如就写不扯皮,——不要赔偿?”张毕发点头。子都又道:“不能写被武斗砸烂了,陈闻道他们又没有参加武斗。”张毕发道:“那写被来搞武斗的人砸烂了。”子都就写了。张毕发道:“加一句:知青也不准找古书记说任何话,嗯嗯,扯任何皮!”子都这时就明白了他的用意,略想了想,便照着写了,然后一式两份。

        张毕发拿着看了看说:“你是二队知青,本来是该他写的,”——朝陈闻道努了努嘴——“你看他现在连话都听不懂。你代表他们一队写的作不作数?”子都说:“我叫他们签个字吧。”张毕发说:“对对!”子都就走过去先让陈闻道签,陈闻道把子都默默盯了一会,也不问是啥东西,竟顺从地签了。接着水秀也签了。张毕发马上就从衣袋里摸出公社大印和印泥盒来盖了,递一张给子都,嘱他交给柳石。他临走也不招呼陈闻道和水秀,只对子都笑道:“嘿,说你诗写得好,二天农中恢复了,只要造反派还掌权,我提拔你教农中!”子都也笑了笑。

        陈闻道接连几天都是失魂落魄的样儿,吃不下饭,也不出工,不是到子都学校去闷坐,就是在河坎和尹家坟坡一带乱走。人很快瘦成了枯骨,鬓角的白发以令人吃惊的速度长出,猛然间白了一大片,显得非常刺眼。他走路弓着背,颈项前伸,姿势像在寻找地上的东西。社员议论道:俗话说“走路朝前窜,活不过一年半”,这人恐怕活不长了。他通宵抽烟。水秀对人说半夜三更经常听到黑屋子里有哭声,有晚上她大起胆子从门缝看,看见陈闻道坐在床上,抱着那只乌黑的炭箱子呜呜地哭,哭一阵听他又在自言自语。柳石听了说她乱放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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