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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痴兄稚妹


星光下,杨影、杨灵坐在家门外几十米远的水渠边,说媛媛的事情。媛媛已经睡了,妈也出来在旁边坐着。春寒料峭,两个儿子叫妈回去睡。我睡不着,妈说。杨影讲完后,杨灵脸色阴郁地坐一会,问:“我现在回来了,媛媛为啥不欢喜?她是不是神经有些失常?”

        妈妈一惊,紧张说:“哎,她好好的,就因为脚断了,你又坐牢,她伤心呗。你回来了,她慢慢就好了,别乱说啊!”

        杨影却说:“就是,你和莽子不回来,我跟妈也不好提这事情,我说的是媛媛病的问题,你看,一提她就这样子。”

        杨媛回来,虽然在妈屋里住得下,小如还是将妈这间屋的床边尺许的墙上开门,接出去修了间虽然不大但是很精致的小屋。上午九点了,杨媛还未开门呢。杨灵从小屋前窗看,见屋中隔一道布帘子,她床在帘子后面,静寂无声。帘外有一张方桌,一个小竹书架。书架的上两格摆着圆镜、梳子、发夹和刺绣用的绷子,底格歪七竖八放了些书。方桌上摊开一本字帖,摆着笔墨和几张纸,她似乎在练字。可仔细看去,哪里在练什么字,简直是涂鸦!连日阴雨,房间里有股淡淡的霉味。

        他绕向屋后。地面爬满绿苔,淋着雨,看去滑腻腻的。这里屋基和水渠边有一小块空地,长着几笼竹子。细雨中的竹叶绿蒙蒙的,叶尖缀着一颗颗水珠。杨媛像刚起来,手里拿柄梳子,正凭窗痴望着这幅清幽的盆景图呢。但由于她的双目无神,倒更像是在侧耳倾听什么,像在用心灵的呢喃与瓦檐滴水和东风拂竹的天籁通声气。雨丝打湿了她的额发,她鼻尖下面也如竹叶一样缀着清亮的水滴,不知是雨水呢还是清鼻涕。她像没有知觉。

        他眼前却又闪现出妹妹小时的幻影:瘦小的身子,灵活的双腿,花公鸡羽毛做的毽子前前后后地飞,像用根线儿拴在脚上的,永不会落地;举过头顶的橡皮筋腿一抬就勾住了,和着跳动的节奏,脖子上的红领巾像只火鸟在快活飞翔。火鸟翅膀扩张、散开,红色像浸在水里的,淡了,化成几缕血痕,水面浮起一条惨白的断腿。——再一定神,那红色不过是妹妹执在手里的梳子罢了,白色乃是她失神的脸。杨灵难受地转过身去。

        她开口了:“二哥。”既不看他,脸上也没有表情。他回过头叫道:“媛媛!”“你骗人的,你的伤,你劳改完啦?”“哦,完啦。”

        一连几天杨灵跟妈一起打毛线,还教媛媛打。妈欣慰看见媛媛能跟着二哥学。白婶不输“夜来”,妙于针工,杨灵比她差不了多少。打毛线也一样,白婶打毛线能打许多花样,杨灵则很少练手,但看一眼就会。一天就能帮人打一件毛衣,赚好几块钱。他一边还不住口地讲故事。他将在农村和在劳改场所所在的西北地区的见闻择喜去悲化悲为喜添枝接叶地讲出来,又精彩又有趣。他天天如此,真是搜索枯肠。妈妈暗暗惊讶,这个儿子的嘴巴比过去好使了,口齿伶俐,变成个话包子了。可杨媛始终罕言少语,郁郁寡欢。这天天气转晴,窗外鸟声喧啾。妈妈朝窗口噘噘嘴,杨灵会意了,就愉快地打着鸟语,引得一对山雀儿先落在藩篱上,又在窗台窥视着,像要钻进窗户来。杨媛愣愣地望着,手一抬,山雀儿飞走了。他又翻出一只口琴,吹妹妹喜欢的《小白船》、《让我们荡起双桨》,杨媛脸上渐渐有了一些笑意。可笑意不久就消失了,目光依旧是呆滞的。

        这天他到一家医院的精神科挂了门诊号。他走进诊室,长期未犯的爱脸红的毛病又犯了。幸好接待他的是一位目光慧敏、谈吐和蔼的中年女医生,她在杨灵口唇呐呐之际先开了腔:“噢,可能是你家里的人生病了,你想来问问医生,是吧?”经她这一疏引,杨灵舌尖才灵活起来,就将妹妹的情况和自己的担心说了一遍。

        可巧这位女医生便是杨媛班主任李老师的妹妹。交谈中她对杨媛十分关心,她还知道杨灵坐牢的事,提醒杨灵,他讲妹妹病因时把这个重要因素漏掉了。杨灵颇有点不自在。可李医生随和地笑了,说:“小伙子,你的经历我都知道。你受的挫折并不说明你错了,说实话,我倒很佩服你呢,从你身上,改变了我对知青的一些看法。”她甚至还用手指头在他那块伤疤上轻轻戳了一下,赞许说:“这是块光荣的伤疤!”女人眼中他这条痕会显得很美。其实也并不怪,譬如酒窝吧,人脸上凹起个窝儿,怎么就会很生动呢?他这条痕在女人眼中就有此等效果,甚至可以说李医生就因此而产生了一个想法。

        李医生到杨家出诊,她拉着小姑娘的手柔声细气说了许久,也不知说些啥,然而杨媛的眼神逐渐活泛一些,临走留下几样药。隔天她再来时,李老师也一块儿来了。

        因李医生上次和杨媛谈话时,听她反反复复说自己害了老师,本来抄家没抄出什么就该算了,□□却硬说有人给你报信,你把四旧藏了,所以照斗不误。后来,为给她治伤也拖累了李老师,说着就唉声叹气。所以李医生这回要姐姐一同来。

        李老师长期在校内被监督劳动,身上脏兮兮的。李医生带她到自己家里,拿套衣服给她换。她因当惯了贱民,习惯穿补丁衣服,扭捏着不肯换。妹妹说杨媛的病根之一,是觉得自己帮了倒忙,反把老师害了。你如今穿得整整齐齐,神情愉快地去看她,有利于她的康复,她这才换了。又到理发店梳理了头发,人的面貌一新,像年轻了十岁,走到街上却慌慌张张的,怕碰见学生和熟人。

        两姊妹的口才和心理学知识各有千秋,在杨家待了大半天,杨媛神色活泼多了,还在二哥口琴的伴奏下,细声细气唱了支歌。

        以后李医生或单独来,或约姐姐同来。有次临走,杨灵要还她这段时间垫付的药钱,她硬不收。等上了公共汽车,发现拉链皮包搁入了三十元钱。——这皮包一直未离身,竟不知他是怎样放入的。李医生又惊讶又为难,对姐姐耳语道:“这些药我开在公费医疗的熟人头上,全报销了,哪里花钱!”两姊妹一商量,说虽然白婶成天给人打毛衣,连女儿都没有毛衣穿,就进百货公司给杨媛买了一件桃尖领的毛线衣。过两天又去杨家,因杨媛推辞,两姊妹遂一齐动手,硬将新衣给她穿上。指着镜子里忸怩不安的小姑娘,夸她更漂亮了,精神好多了,杨媛许久以来头次羞涩地笑了。

        白婶给杨灵临时找辆三轮车登挣钱。这天回家,见一人在家门口坐着,翘二郎腿在看报。报纸把脸遮了,只露出一头粗硬的黑发和袅袅上升的香烟烟雾。一只擦过油的旧皮鞋在下面荡着。杨灵瞧那只皮鞋的神气儿,忙叫声:“陈哥!”陈闻道扔掉报纸,站起说:“嗨,出来了,看起还像长好了,比原来结实些!”握着手使劲摇,笑了好一阵子,直笑得眼角巴了些泪水,摘下眼镜用手帕去擦。

        杨灵小心问:“嘿,你比过去完全变了,在果树研究所工作得不错吧?”陈闻道笑道:“诚如老弟所言。我在那里,一方面是黑人黑户,贱民,粮票、油票一样都没有,派出所来查户口,所长赶快把我藏起来。另一方面又受器重,这个研究所瘫痪了两年,现在有几个科研项目又在恢复,但是技术人员整的整死了,请的请病假,上班的人都是脓包,所以样啥离不开我,逢年过节给我提腊肉来,都是双份。妙在又离省城近,随时可以搭所里的车回来,到高教授那里看些资料。”

        杨灵道:“听妈妈说你来过好几次,见媛媛心情不好,还带她去贾县耍了几天。”

        陈闻道笑道:“刚才看见媛媛,精神好多了,这全靠你。前次我带她去果研所,对她也有好处吧,哈哈!”杨灵也点头笑着。

        陈闻道又道:“目前问题是我户口还在大明,这样混着,终非长久之计,到了运动后期,说声整顿,就要挟起铺盖卷走路。唉!”杨灵道:“你也在考虑什么运动后期,我看纯粹多余,车到山前必有路嘛!我现在也是黑人黑户,户口在衣兜里揣着,不晓得往哪里上。”陈闻道点头笑道:“嗯,我们现在的处境,反而比机关干部好。机关干部听说运动后期要精兵简政,大部分机关撤销,干部通通下放,搞得惶惶不可终日!”说毕笑了一会,又道:“我想把你也弄到果研所去,如何?问题在于你才释放出来,这事又瞒不住,只好过段时间再说了。”

        这天杨灵正要出门蹬三轮,进来一个人,一看就是回城的知青样儿,自我介绍叫伍元杰。杨灵便道:“嘿,小伍!柳石来信,把你们为我回去上户口帮忙的事都写了,谢谢你!”小伍说:“哪里,谢什么?杨哥,我对你是久仰了,今天专门来会。等你回去了,我们一定成为好朋友!”杨灵笑笑说:“你客气,我一个俗人罢了。其实何必等到回去,我们一见如故,已经是好朋友了。”小伍问:“杨哥,这话当真?”杨灵说:“当真。”就去泡茶。

        小伍自己掏烟,说:“呃,我抽支烟。”杨灵说:“抽呀!抱歉,我不抽烟,所以没买烟,给你火柴。”小伍说:“不要,我有打火机。我看你手指头是白的,所以晓得你不抽烟。有些人自己不抽烟,就讨厌闻烟味道。”接过了杨灵手上茶杯搁在桌上,等一会自己把头道水滗了,重新掺上,饮了一口,就说:“杨哥,既然我们已经是朋友,当中又有柳石这层关系,我就直捷了当说事情了。”杨灵道:“啥事,你说。”小伍低声说:“我约你到图书馆偷书。”杨灵正愁不谙图书馆的门径,要去探访,心中暗喜。问:“哦,你爱看书?”小伍道:“我其实是帮朋友偷。地方我已经打探好了,只是一个人不方便,所以来约你。”杨灵点头应允。

        次日早上,杨媛起床后发现书架上摆了整整齐齐一格子书,便站着翻看了一会。杨灵此时正在酣睡,杨媛将被窝掀开一角,用小拳头在二哥的光膀子上直擂,娇嗔的叫道:“哥,你真会耍魔术哟!一下借来好多书!”杨灵把脸埋在枕上装睡,快活得心儿发抖,这甜甜的声音,这软软的小拳头,对他都曾是最熟悉和最亲切的,如今失而复得,他真想多享受一会呀!

        这晚上杨媛屋里的灯光一直不灭,杨灵担心她这样看书又会损害健康,走到后窗去看,见她正倚在床头上聚精会神地拆那件新毛衣。机织毛衣很难拆,偏生她的手指又变得像过去一样灵巧。她这样做是何故呢?是嫌式样难看?她明明很喜欢嘛!是病又有反复?

        第二天上午,杨媛仍在拆毛衣。她不回答二哥的问话,只偶尔神秘地一笑。等妈妈去问,她才吐露真情,她要用这线替三个哥哥编织毛衣。妈妈听了显得很高兴,夸她真会心疼哥哥。背后与杨影杨灵议论道:“唉,媛媛还是傻痴痴的,把漂漂亮亮的一件新毛衣拆了!她说给你们打衣服,好不好笑?她就是岔在中间,这种黄颜色,男娃儿穿也不好看呀!”

        杨灵忧郁地想起外国童话中那位给中了魔法的哥哥们默默编织神奇外衣的哑女,她被视为妖女,险遭厄运。如今妹妹的神态也象着了魔。可李医生几天前还说她康复之快出乎她的预料呢!他对妈妈说,我看你有许多节节线?妈点头:“她就是看见我存的,剩的毛线,我少收工钱,存起来,就是想给你们打毛衣,她现在要打,就让她打——你来教她!”杨灵笑道:“我教!”

        杨媛说:“老师,教我!”笑咪咪地将一双布满灵气的手伸到哥哥面前。噢,这手恰如《诗经》那篇美人赋所形容的:“手如柔荑,肤如凝脂”,而且诗中“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这两句,用来描摹小姑娘此时的情态,也很逼真传神。杨灵观看妹妹好看的手和迷人的笑靥,不禁悲从中来,但是他竭力装得很轻松愉快。

        这样,杨灵起好头,用些节节线,教媛媛打毛衣,并且把她拆下来的线穿插其间。三个哥,第一件给谁打?杨影说:“当然先给小哥打呀!”媛媛吃吃笑了:“给莽子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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