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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章 好女与“情敌”


北碚是个树木葱笼、清爽宜人的市镇。几条街道都铺的黄土,浓荫夹道,雀鸟啁啾。清道夫担水一勺勺泼在土路上,偶尔汽车开过也扬不起什么尘土。为避轰炸,将一些文教机构设在这里,故街上多见穿破旧的麻呢西服或蓝哔叽中山服、在臀部打了补丁的公教人员。

        战时实行配给制,对最重要的物资——大米、棉布和油,由消费合作社按人头发放。但其他吃的如糖、酒、酱、果、茶,用的如瓷器、竹器、丝绸、木货等,供应还是充裕的,所以街道并不冷清。

        路边时见一两丈高的大木牌,上面是仁丹广告及前门牌、大联珠牌的香烟广告等,一如渝州市区。由于公职人员的膨胀,在市镇边沿,山麓上、树林边,或遮或露地新建了一些夹壁墙房屋。这些房屋是用木条和竹篾做成墙的构架,两面涂以草筋泥,再抹上石灰。外面看去,有整幅的外墙,也有粉色的外墙被木条画成些约有两尺见方的大方块,虽然简陋,恒温的效果差,却也清爽美观。

        战时陪都郊区的汽车烧柴油,甚至还有烧木炭的车在开,一路上都冒着浓浓黑烟。从市区到北碚有次数不多的班车,旅客需在路上颠簸大半天,这指的还是车不抛锚。打油诗所谓“一去二三里,抛锚四五回,下车六七次,□□十人推”,这在陪都郊区竟是常见。这样乘客到了北碚,人已经疲惫不堪,夏天更要在路边树荫下坐半小时才缓得过气来。

        漱玉下车后也觉头晕,就叫了辆黄包车,一路欣赏北碚景致,心想大轰炸中北碚好好的,一定日寇没把它放在眼里,或参天树木起了掩护作用?黄包车拉往教材编委会,游慎敏的表兄白先生在这里上班。

        教材编委会固很重要,毕竟是个清闲的差事。白先生有白太太理家,他们的孩子已经成人,不在身边,白家就将游慎敏的两个孩子接来带。其实游慎敏在渝州的亲友甚多,可托带孩子的地方不止一处,而且就在本校家里请保姆照管也是可以的,他选择白家是因为北碚是文化区,这里学校很好。此外白太太说要离远一点才免得分心,这当然也有道理。今天漱玉特地来看两个孩子。

        白先生妹妹白芷是父母亲抱养来的,恰好同姓。妹夫是军官,牺牲在抗日疆场,守寡的妹妹白芷与兄嫂同住。白先生嫌公家分配的住房窄了,就在离镇中心不远处自己盖了一所有几间屋的小院子。白先生熟悉漱玉的名字,听漱玉自我介绍之后,他虽略显迟疑,但还是客气说暑期刚过完,学校已经开学了,两个孩子都住读。不妨先去家里坐坐。

        编委会对街就停着黄包车,白先生招手叫了两辆车过来。漱玉才要说何必呢,就合坐一辆吧,因见车夫喜孜孜的目光,就算了。黄包车拉拢小院子门口,漱玉就见有个女人正在里面种花。

        小院几间房,正面一大间盖的瓦,两侧却是草房,颇有几分雅趣,像农家又不像农家。院门口两大盆棕竹,长势健旺,从墙头还探出一串串紫色和白色的牵牛花。漱玉笑道:“白先生好有雅兴,原来是位花翁?”白先生笑道:“雅兴倒有一点,但不是花翁,这里只有个花姑。”

        进去,几大盆夏鹃开得正热闹,就像掬示出了这家人的和睦与笑容。侧边一架丝瓜棚,上面黄色的花朵和绿茸茸的瓜条都散发着清香。靠篱墙种植的一排一丈红,花朵硕大,颜色有红、黄、紫、墨、白几种,像些绝色的侍女在迎接客人。

        那女人穿件白夏布衫,正在右篱下蹲着侍弄菊花秧,听见声音回过脸来了,有三十来岁,鹅蛋脸儿,丰满白净。她遂站起走过来,步子姗姗,衣衫描出了身体亭匀的曲线。

        漱玉在这一瞬间的印象,觉得她好有风韵。她已知道这户人家有两个年龄相近的女人了,不知为何,她宁愿这是白太太。这时漱玉和对方的目光相遇了,她笑问:“哦,这是白太太吧?”白先生笑道:“是舍妹。”漱玉脸红道:“啊,白先生,白小姐,恕我说错!”白先生笑道:“不知者莫怪。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温小姐,刚从西南联大毕业的,已经应聘沙坪中学的□□了。这是舍妹白芷。”

        白芷拍着手上的一点泥说:“哦,温小姐,请进屋坐,我洗手就来。”但她走几步又倒回来,再原地打了个转才看见了水桶,过去洗手。白先生便对神情慌乱的妹妹说道:“温小姐父亲和慎敏是至交,而且她自己曾经是思礼的老师,所以她今天得便来看看两个孩子。”白芷只点了点头,就走进侧屋去了。

        白先生将漱玉带进作为客厅的正屋坐下,泡杯绿茶,并端出瓜子、糖果招待。又聊了几句,便说:“温小姐,寄宿学校是星期六的中午放学,现在离中午还早呢。我现在还要去上班,白芷陪你坐会儿,不客气。”

        漱玉陪白先生到大门口。在转身经过白芷房间时,她便站下了,看了看里面。白芷已换了一身淡青色绸子衣裙,正坐着在往脸上扑粉。但由于手抖,一直没扑匀净。

        她听见哥哥走了,知道自己还磨蹭着是很失礼的。她磨蹭的原因是希望漱玉会走到这里来,这似乎不大可能,但她如愿了。这样当她从镜中看到站在门口的漱玉时,躁动的内心就平静下来了,她变得冷静。“温小姐,请进来呀”,她从镜子里笑着,双手还在整理着发髻,“进来坐!”

        这样小的房间,漱玉在门口就把屋里看清楚了:正对着门是靠窗的桌子和一把藤椅,白芷就在那里背向她坐着。侧面一张双人床,挂着漂亮的白麻布蚊帐,并排两只绣花枕头。天热铺的是凉席,床脚露着几双女人鞋子及一双男人皮鞋。这双男人皮鞋好刺眼睛。

        东工辜教授的太太曾向她透露,游校长表兄白先生有个孀居的妹妹,白先生家给游校长带孩子是施展的美人计。辜太太道:“白先生和他太太凭啥要给游校长带两个孩子?这是他们为了妹妹用的计。听说她人虽然不算漂亮,但是贤惠。你想游校长又为啥要把孩子送到北碚去带?就是在东工也找得到人带嘛,还不是……唉!”

        辜太太见漱玉的表情有些痴呆,就转而劝慰说:“咦,游校长当然是最好的人了,不过你选他也在选呀。他选什么?就拿姓白的女子和你比,不要比文化了,就单比模样和年龄,就晓得游校长的选择,他也是为了你好,他肯定是想你嫁个年轻没结过婚的。温小姐,凭你的条件,中大,重大和我们东工,年轻教授有的是嘛,我都想给你介绍!何况有个条件最好的,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还用不着介绍,你们本身就很熟呀!”

        辜太太这番话因为关系到游校长及游、方二人的关系,她尽管有饶舌癖也还是要三思而行的。她先试探了方止戈,开始方止戈不回答,且面无表情。辜太太清楚不回答就有默许的意思,就仍未死心。后来方止戈便说:“那你就跟她说吧。”其实,瞒着漱玉使方止戈的心情一直很沉重,这也根本不是游慎敏的本意。

        漱玉听了半信半疑的,且神情似有些恍惚,连到沙坪中学去应聘的经过都如在梦里。但现在她的头脑清醒,她还有些自责呢,想你是太偏狭、太自私、太乐观了吧,这些年,你独自过得自由自在,可是他公务繁忙又要带两孩子,如果长期单身这多么不正常!

        白芷已经站起来了,并把藤椅移到了屋中间的位置,说:“温小姐,不如就在这里坐,我去端茶来。”漱玉慢慢走过去,目光慢慢落在插在桌上小玻璃瓶里的水红色的康乃馨上,旁边有一摞书,这正是他的书。

        漱玉感觉像是空无所有了,没有追求也没有身体,只有朵魂魄,轻飘飘的,落在书页上,翻了两页书,一跳掠过那对鸳鸯枕,出去了,是走的窗口。粘在牵牛花儿上,风吹得晃;停在兰草上,香薰得闷。遂到了那一排一丈红前,一丈红说:“你看,我们朵朵都很精神呀,你不如也变成一丈红!”

        又有个声音说:“你坐,喝茶。”白芷见漱玉目光定定的在看花,就将茶杯递在她的手中,干脆就在花前安了张小桌,和两把小竹椅,叫她坐。白芷道:“温小姐,我很羡慕和佩服你。你长得就像面前的一丈红一样,哪个女人都要羡慕。但我最佩服的是你的涵养,不动容,不生气。人说宰相肚里能撑船,男人要做到这点都很不容易,女人能够这样,真不简单!”

        漱玉犹望着面前的一丈红,长长的身姿,花有红的、黄的、白的、紫的,不觉答道:“呃,我听不懂,你说的动容和生气……”“不,你听得懂。我早就晓得你的故事,从你今天来,你也晓得了我的故事。我们互相间已经没有秘密了,是不是?”“噢,白小姐……”漱玉头脑中还是白茫茫的,她本来还要再说一句,我生气什么呀,说完就走了,飘飘悠悠的走。

        但是白芷打断了她:“温小姐,我是结过婚的人,你就叫我白芷。”“芷姐……”“温小姐,我夺了你的男人,你一定恨我!”漱玉浑身抖了一下。这话猛然将她击醒了,但她最先的反应是惊讶,道:“咦,我没有!我们没有!……你怎么说他是我的男人?”“哼,你们没有什么?没有正式结婚?但是有花前月下呀,有山盟海誓呀!”“……也没有。”“咦,也没有,是这样?那你为啥大学一毕业就马上来找他?你凭什么觉得他还是单身汉?你写信为啥从来不问他这方面?”

        漱玉张口结舌完全回答不出来了,脸色白得像一张纸。她真的没有想过这些问题,她一直自以为是他的未婚妻,凭他对自己的赞美,凭自己对他的依恋,凭心心相印的感觉。

        白芷原是个极温柔善良的女人,在女人互相间争斗的时候,心态难免有点变。她相信自己的命运是攥在漱玉手中的,漱玉要她败她必败。她先只想暗示她和慎敏的关系,使漱玉恨这个负心的男人,主动与他分手罢。

        但漱玉一言不发的样子使她感到不安,她忍不住又说了句露骨的话,就准备着忍受她的反击了,还准备接受一败涂地的最坏结果。然而漱玉的辩白使她大为惊讶,她不由得收捡起了变态,索性也将自己的真心掏给漱玉看,臆想这样也许会有奇迹发生。

        她动情地说:“噢,我听过对你们的传闻,我也晓得你们的关系是很高尚的。可是,你虽然爱他,不嫌他,他却有自知之明,晓得他配不上你!

        别的都不说了,就说性情,他真的是个不修边幅的人,除了工作就没有别的,胡子很多天不刮,吃饭饱一顿饿一顿,晚上不洗脚就上床睡觉。有回他到了我这里,嚷脚痛,我弯下腰一看,我的天,他两只脚的皮鞋都穿反了!你说他脚痛不痛!这不是讲他的笑话,是千真万确的事!……唉,可是温小姐,看一眼就晓得你很爱好!”

        “一样的,看一眼也晓得你很爱好。”“不一样,我哪里敢比你。我丈夫是死在缅甸战场的,丈夫死后有一年我连头都懒得梳了。我现在的爱好是为着他的,是专为他才打扮的,你的爱好是天生就的。”

        “也不是,我从小是个野女孩,你不信吧?我骑马、爬树、游泳什么都会。我穿短裙子,穿半截袖的衣服,我嘲笑穿旗袍的女人,走路的那种样子。自从……自从认识了他,我才变了。”“为什么呀?就这样他会更喜欢你呢!”“也许吧?照你说的。但当时,我可能是想让自己变得成熟。我第一次去见他就煞费苦心,为自己设计旗袍。尽管我当时那样的年龄,才十七八岁,穿旗袍根本不像,但我还是专门做了件旗袍……”

        “噢,温小姐,想不到你还动过这些心思,但是男人的心思,你实际上还一点不懂。你想想,你们结了婚他必须要迁就你,和我,他就可以外甥打灯笼——照舅。所以他现在这样,和我,实际也是为了你的幸福。但是他对我……唉,我晓得他,又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其实我们现在的情况,住一起了,一半是我哥嫂促成的,一半因为我是女人,而你只是姑娘。温小姐,过去你们一起的时候,你一定什么都不懂!”

        漱玉觉得心如刀绞,她想赶快走,到个没有人的地方去冷静坐一坐或者哭一场,遂站起来说:“白芷姐,你可以放心,‘汉’,从此就没有了。我走了。”白芷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但她毕竟是善良的,问:“你不看看两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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