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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0章 山中一月,世上百年


钱皮半夜睡得正香,脸凉悠悠、痒酥酥的,有许多小虫儿轻盈落下,爬着、咬着。他想去摸,但他一边又还在梦境里,手软举不起来。忽听有声音在嚷下雪啦——下雪啦——这才清醒了坐起来。好一股寒意!一摸被子,毛茸茸、脆生生的,厚厚一层雪。

        l县冬季多晴天,几无雨雪之忧,所以伐木者搭的树棚稀稀疏疏,月亮星星都筛得下来。这次雪从半夜开始下,雪花加厚了被子也就是很自然的事了。棚子里黑黢黢的,闹哄哄的,有人试图点燃门口的火堆未果,都只好拥着半湿的被子坐以待旦。天亮了,方派人去供销店买来塑料布做成篷顶。

        被雪所困,不能去伐木。农民都觉下雪稀奇,有的就在棚子外烤火,看着雪花纷纷扬扬飘下来,飘至火上就化了。有的在棚子外的空地上干私活,把寻来的杂木树棒削成做扁担、锄把的小方或坯子,衣裳单薄,这同时也是御寒之法。这条山沟搭有十多个棚子,几百人白天难得在一起,倒也热闹。

        钱皮兜里揣几个钱,去上面供销社买零食吃。供销社在一道宽阔的山梁上,背北风,有条公路通到这里。这里除供销社外主要还有林业经营所,总共几幢房子,形成一个中心,山民逢五逢十到此赶集。从这道山梁放眼四望,只有很远的大山才基本上是青葱的,其余山峰就像长了癞疮的头,包包坑坑,树子稀稀拉拉,成材的松树已被砍光,只剩下朽的、弯的、臃肿的、位置险恶的,及不堪用的灌杂木等。

        经营所周围更完全成了光头,所有小树恶树都当柴烧了吧!此经营所也无植树的任务,或无此意识,包括钱皮,所有农民,“植树”二字根本没有在头脑里浮现过呢!

        公路自远方来,远看象条白线,断断续续,逐渐变宽,到经营所已成茫茫的一片白,类同“广场”。各伐木队所伐的木料各自都堆放在路边,已经量好方了,专等联系好的汽车来运。车只有l县汽车运输公司一家才有,哪里跑得赢,故看守的在此等一月两月是常事,急不得。

        到了冬季,经营所弹丸之地,常有知哥聚集。知哥也有专门来耍,及发不义之财的,也有来参加生产队伐木挣工分的,也有以个人身份在经营所拉大锯改木料挣钱的。经营所职责是为伐木者指定伐木的范围,按批条的数量丈量立方等。量方超出的木料是要没收的,那时好像也没有贿赂说情这一套,没收就算了。

        此外伐木者无一不是挑肥拣瘦。经营所雇人将伐剩下的树都砍来,并将所砍和所没收的木头加工成板材和小方。在经营所拉大锯是很累的活,工资一天虽然有两三元,甚至更多,但饭量一天要吃两三斤米,若全买黑市米吃那就所剩无几了,所以大量吃土豆、元根和红薯等。

        钱皮登上山梁,见子都在一堆木料边,脚踏一根松木,用片镰(一种无齿的镰刀)削树皮,雪天这也是一种取暖方式,一举两得。

        子都说来照看本队已伐好的木料,才来两三天,还说豆腐等也来了,可能在经营所。二人先去供销社,钱皮买了几个硬壳糖饼子,递给子都一个,又一同去经营所。

        经营所里烧一堆火,果然豆腐、小宝、土匪、狗娃子等都在这里坐着。其中豆腐和狗娃子在这里拉大锯,其他都是来耍。钱皮一问方知山中才一月,世上已百年,凯风农场的“学习班”结束,笑虎、花枪已经死了,六指、永昌、小和尚、火眼关起了,孙猴、浪子、水牛、虼蚤等在逃。农场宣告解散,农场知青又回到各自原来的公社生产队。

        说到白驹,问子都晓不晓得白驹的情况。子都环顾一下四周,低声说白驹是想金盆洗手,哪里洗呢?盐田,十三妹那里去,从此在那里好好劳动。但去了没见到十三妹。组上两个男生说好险——昨天都有人来过,在问你!那以后他到我那里打过一头。这是两三个月前的事了。

        钱皮未免感慨唏嘘,问清查到自己头上没有,豆腐、小宝都说放心好了,没人提你。另外又说起钱皮所不认识的老猿,因为写诗被清查的事。

        经营所大小也是国家办事的一个机关,没有一点身份的人都不肯在此久留。不断有农民和彝人在门口探头看一眼,或进来略站一下又出去。门口露出个大家熟悉的面孔,正对着门的狗娃子叫道:“假、假……”女字还没有叫出来,一闪就走了。

        子都忙走出去看,进来笑着低声对大家道:“就是假女。他刚才说这里都叫他梅老师,要我们也叫他梅老师,不准叫假女。”大家道:“嗬,他原来是老师?”“他是这里的老师呀?这里哪有学校?”

        钱皮和子都又走出来。外面仍在下雪,坝子烧一堆大火,一些彝人正在跳锅庄,舞者皆弯腰搭肩手拉手边舞边唱,舞姿时而舒展平缓时而小巧迅速,变化甚快,没有伴奏。据说“天上有多少颗星,锅庄有多少调;山上有多少树,锅庄有多少词;牦牛身上有多少毛,锅庄就有多少舞姿。”

        一些汉人摇头晃脑看着,咧开嘴笑,口里“啊啊”跟着吼。唉据典籍,汉族上古、中古都是喜歌舞的呀,何时、怎样变成了一个没有歌舞的民族?不光是一个没有歌舞的民族,还反而把载歌载舞的少数民族当做给我取乐的“蛮子”看待,羡慕?惭愧?影儿都没有!

        钱皮高一就学会了跳锅庄!看几分钟就手脚发痒,血液发烫。钱皮五官虽然不帅,但个子高,身材好,1米80,蜂腰猿臂。他克制不住冲动冲进去跳了起来,破天荒这里有了一个汉族小伙子跟彝人一起跳锅庄!由于当年舞蹈教练的去芜存菁点化,他比彝人跳得更好,还更兴奋、更投入。

        假女在看跳锅庄。他身边站着个少女,正是手爬岩那个十几岁的牧羊女。钱皮兴奋的目光扫过,看见假女推了牧羊女一把,她忸怩摆了摆肩头。钱皮下意识频频对她点头,小姑娘像中了魔,身不由己,跑进去和钱皮手拉手手搭肩跳了起来。

        钱皮始而惊,他刚才点头纯粹是兴之所至,或逞傲,或挑逗,甚或带有恶意,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她就跑来了;继而喜,小姑娘的动作弥漫着野性,透着灵气,像蛇柔若无骨,像山羊腾挪劲健,像风没有边界,像枣刺咄咄逼人。钱皮被逼得透不过气来了,他奋力跳着,引吭唱着,在她的牵引中旋转着,在她的手臂中挣扎着,直到终曲,他实在已经精疲力竭了,但他还执着她的手。

        圈子里早就只剩下他两个了,别的人都不跳了,也不能跳了,因为他两跳得就像旋风一样,逼看客不断后退,圈子越扯越大。经营所里的知哥都跑出来了,跟彝人和农民一起用力跺脚,又吼又唱。

        小姑娘跳得如幻如梦,她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出色的舞伴,这样几乎能够跟上她狂野的舞姿而不趴下的舞伴。曲终了她才清醒过来,瞄着这个男子,她尖叫一声,把钱皮的手一摔,跑了。

        钱皮孤零零站在圈子里,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像丢了魂,沮丧极了。

        这群知哥走拢围着他,纷纷说:“嘿,钱皮,太绝了,跳得太好了!”“钱皮,那回东方家树结婚,你跳的维吾尔族舞,都远没有刚才跳得好!”“那个啊咪子才跳得绝!”“嘻,钱皮,你纯粹是跟着她转哪,你都来不起了!”“嘿嘿,嘻嘻,钱皮,去找她!哈哈哈!”“阿咪子长得乖,钱皮,上!”

        哪知说者无心,吼着耍的,听者却有意。钱皮打起精神,问道:“假女呢?”众人也都环顾道:“他刚才还在!”子都说:“他走了。”“你没有问他住在哪里?”“问了的,他不说。你想找他?”有人道:“嗨,你不去追阿咪子,找假女做啥?”

        子都刚才也被二人舞姿所陶醉,仅此而言,倒真是天生一对呢,笑道:“这是曲线行动,借假女之力,是不是?”钱皮不语,朝他肩上揍一拳。

        钱皮、子都先去问经营所的人,回答认得他,不知他住在哪里。又问这里的山民,问来问去,才有人指着条路说,他是从这条路走的。

        二人沿这条山径进入一道山沟,许久走出山沟,见路边不远有座破旧的小庙,小庙前面有个小坝儿。小坝儿环着小溪,溪边有几树梨花——近了才知是梨花,远看还以为是枝头的雪,冬雪春花竟这样相混淆!走拢看小庙,没有供菩萨了,住的人。

        中间的门锁着,从门缝看不清里面的东西。旁边小厢房背风的窗口开着,里面清清爽爽一间斗室,床上是绣花铺盖和枕头,桌子上一方玻璃下面压了些精巧的纸花。墙上挂着草编的蓑衣、斗笠,却是袖珍型的(小人国的人穿的),精巧可爱,堪称艺术品呢。

        山呼林啸,风滚过梨树,扫过雪原,拖着白茫茫的雪尾窜入松林中,在里面鞭挞树木。小坝儿站不得人,天晓得假女哪儿去了,何时回来。二人只好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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