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殊途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
随着书院中传来的琅琅读书声，一个狼狈的人影狠狠砸在街道上，激起了漫天尘土。
而在那人影坠落之后，眨眼之间，在同一个方向上，一身黑衣、游侠打扮的青年从檐上掠下，一脚狠狠踩在了此人的胸口上。
“哎呦，大侠！大侠饶命呀！”咔嚓一声被踩断了几根肋骨，那坠地的男子忍不住□□着求饶起来。
黑衣青年没理他，见此人转着眼珠子，似乎还在打着某些不可告人的鬼主意，他神情淡淡，却再次准确踢在此人小腿上。令人牙酸的“咔嚓”声又响了一次，此人的左小腿也断了。
杀猪般的惨叫响起时，黑衣青年身后，几个身穿白衣的仙门修士，终于在此时追上了当先一步的两人，气喘吁吁赶了过来。
“这位道友好身手呀！敢问阁下出身哪一派门下，应当如何称呼？”黑衣青年身前，一行修士的领袖见到地上躺着的人，忙招呼同伴去将其拿下，同时有些敬畏地看着眼前这游侠打扮的年轻人，拱手问道。
“我叫夜离。”青年的回答很简略，“无门无派，算是散修吧。”
“原来是叶道友，幸会。”首领笑了笑，见对方不排斥搭讪，语气也轻松了起来，道，“我叫谷峻，万兽门出身，现在在给凡人衙门做事。叶道友帮助我等擒住此贼，按照规矩，可以去当地府衙领取五十灵石的奖励，等会儿和我们一起回去如何？”
“不用了。”几乎没有丝毫犹豫，夜离摇摇头，“我不缺钱，多谢你们。既然此人落网，我便走了。”
他甚至没有纠正对方的称呼问题。
“哎，叶道友等等。”大概极少遇到这种有钱都不要的奇人，谷峻很是惊奇了一阵，赶忙拦住他，道，“叶道友，其实我还有件事想和你聊聊……”
“和我有关？”夜离回过头，他的直觉分外敏锐。
“是啊。”谷峻有些讪讪地挠了挠脑袋，赔笑道，“在菱花镇这片地界上，像您这样修为高强的修士可不多。您这些天行侠仗义，帮我们搞定了好几个难缠的犯人，不但百姓交口称赞，名声甚至都传到府衙里去了，这个您恐怕还不清楚吧……”
“你到底想说什么？”夜离微微蹙眉。
“简单，其实是官府听说了您的名声，就想招揽您帮我们办事。”谷峻绕了个大弯子，此时才算进入正题，“您在这片地界上做了这么多好事，想来也是为此地的安宁着想，如果愿意接受官府的聘用，不但更加名正言顺，每个月还有丰厚的例钱拿……”
“不用。”夜离仍是想也没想便一口回绝，“以后再有这种事，不要和我提起。”
“为什么？”谷峻愕然。
“我讨厌官府。”夜离漠然道。
“……”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对方为何会说出这个理由，谷峻愣了一会儿，只好泄气道，“好吧，此事不能强求……但叶道友如果有一天改了主意，可以随时来府衙找我。”
夜离偏头看他一眼，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是默然点了点头，一拂袖，大步离开了此处。
在他身后，还传来一阵窃窃的交谈声。
“这人好大的脾气，钱也不要，官也不做，见谁都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真是奇怪得紧。”
“嗐，听说散人游侠大多是这个样子，不喜欢受门派管束，不然他们为什么要做游侠呢？你看这叶道友修为如此之高，金丹修士都随手拿下，也确实有对咱们爱搭不理的底气在……”
“你说的对，他的修为是蛮高的，至少得出窍了吧，不知道以前拜在哪个门派下面，怎么也得是四派之内了！”
“呵，我看还不止呢——你没听见吗，他可姓叶！天剑宗的宗主和首席弟子都是这个姓氏，或许他是叶宗主的门生、叶昭师兄的亲戚，那也说不定呢……”
此话一处，人群中登时传来惊讶的抽气声。
“我看也八成是这样了，出身三宗之一，难怪他修为这么高，就不知道他为什么不为仙门做事，偏要来这里当个游侠……”
随着夜离的走远，后面的议论声终于渐渐听不见了。
……
在夜离身侧，江绵绵随着他缓步走过书院。听着悦耳的读书声，两人在窗前停留片刻，又再次踏上归途。
“其实我也挺好奇这件事的。”即使碰不到任何东西，江绵绵还是颇为好奇地走到夜离身前，拦着他饶有兴致问道，“你怎么想到来人界当游侠呢？”
“不是突然想到。”面对她的时候，青年显然没有对于陌生人的那种冷淡神色，笑了笑，道，“我一直就想来人界当游侠。”
“你母亲和你说的？”江绵绵猜测。
“你知道这个？”夜离讶然，想了想，却也明白过来，“你确实有可能知道。没错，自从阿娘和我说过凡界的很多事情后，我就想这么做了。”
“原来你小时候的理想竟然就是当一个游侠。”江绵绵笑了。
难怪她在仙门见他时，他永远都是这么一副黑衣箭袖的装扮，原来穿成这样并不只是为了图个行动方便。
“是人界的游侠。”夜离纠正，顿了顿，他此时的神色却有些黯然，“这里很好，但和我想的有些不太一样。”
“不一样？”江绵绵好奇，“你想象中的仙门该是什么样子的？”
夜离怔忡一下，道：“像母亲说的那样，四季温和，平静安宁，大家都很友善，互相帮助，从不歧视他人。还有，没有战乱和痛苦，人人安居乐业。”
江绵绵听了，静默一瞬，有些不敢置信道：“这是你母亲对你说的？”
这根本就不是人界，也不是仙门，而是一个只存在于想象和回忆中的世界，或者，用现代人的话说——一个理想中的乌托邦。
“当然。”夜离点头。
想了想，江绵绵认真道：“夜离，虽然这话很不好听，但我还是要告诉你——如果你母亲说的是真的，那她根本就不会被羽狼族掳去魔界。”
听了她的话，夜离微微一震，却慢慢道：“我知道。”
看来他也不是不清楚理想与现实的差距。
叹了口气，两人信步走出镇子，来到小河旁山坡上的一片竹林中。
穿过这片竹林，就能到达夜离这段时间隐居的木屋前。小屋是他亲手搭的，前面是一片新开垦的花园和菜地，后面则是他母亲的坟墓，被他用灵力变化的玫瑰花丛拥簇着，没有他的准许，无人能够接近半步。
看着眼前这个五脏俱全的居所，江绵绵颇有些感慨——在过去的很多场幻境中，她亲眼看着夜离离开魔界、来到此处，搭建起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虽然家中只有他一个人，可这种自从他出生以来，都极少有过的平淡与安宁，却仿佛一剂良药，沉默无声地将他灵魂上的伤痛慢慢抚平，让他从一个面对敌人便不死不休的战士，变成菱花镇外归隐田园的自在游侠。
有那么一瞬间，江绵绵甚至希望夜离能永远这样过下去，没有什么魔界，更没有什么魔尊，从此这世上只有那个百姓交口称赞的游侠叶离。
但江绵绵也清楚，这是不可能的。
回到小屋门口，夜离照例先进屋做晚饭。江绵绵看着他的背影，一时有些惆怅——她真的太想他的手艺了，奈何在这幻境中，一切东西对于她都只能看，不能碰，一到饭点，只能白白对着夜离做好的饭菜流口水。
破阵！她必须要尽快攻破这个幻境！
狠狠咬了咬牙，江绵绵下定决心，在屋檐下找了个地方坐下，按照夜离之前的指点，开始继续练习起五行变相之术来。
经过这段时间的刻苦练习，她的五行法术有了长足的进步，此时已经能让掌心的花朵从抽枝长叶，发展到开始孕育花蕾，但真正让蓓蕾开放，却又成了难倒她的一大难题，无论如何尝试，都无法掌握其中的诀窍。
又练了一阵，感觉自己还是没有什么进步，江绵绵挥手撤销法术，让自己休息一下，复盘之前练习的感觉。
忽然间，就在此时，竹林外传来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江绵绵立刻跳了起来。而夜离的修为比她更高，早就意识到了周围的动静，不动声色地打开门等待来人。
出乎两人的意料，当不远处的竹叶被拂开时，出现的人，让他们都愣了一下——竟然是夜离在魔界的朋友，寒锐！
骤然见到此人，夜离也有些愕然，上前几步迎接他，江绵绵自然也一起跟过去。走得近了，两人才发现，来的人不止寒锐一个，他身后还有好几个魔族武士，不过这一行人个个身上都伤得不轻，有一人只有被搀扶着才能行走，鲜血将几层衣服都浸透了。
江绵绵看着这些人，心中隐约明白即将发生什么。
果然，在简单寒暄过后，寒锐向夜离说明了近期两界的形势——战争的规模越发扩大，魔界税役极重，奴隶不堪重负。而在魔界政府军几次作战失利、扩大征兵规模后，不少奴隶终于忍无可忍，揭竿而起。寒锐和他的弟弟走投无路，自然也加入了义军中，被派往人界的战场进行秘密活动。
而他们这次之所以来找夜离，不但是受到仙门追杀，暂时无处躲避，想要寻求庇护，更是来劝说夜离加入义军，反抗玄钺的统治。作为多年好友，寒锐显然清楚夜离与魔尊的恩怨，料定他对此不可能不认真考虑。
听罢寒锐的话，夜离拿出药材帮他们疗伤，对于加入义军的问题，却陷入了沉默。
寒锐不甘心失去故友的帮助，何况他也听说过夜离一力重创羽狼族的事，对他的实力非常眼馋，此时便忍不住开口劝说：“夜离，我们义军不但要抗击仙门，保卫自己的领土，更要反抗玄钺的□□，为死在他治下的兄弟们请命，这是一件万众归心的大好事，也是现在的民心所向。你如果加入我们，未来可就是魔族的大功臣，将来写进史书，人人都要敬仰你的功勋。”
夜离沉默一瞬，却摇摇头：“我不想当什么大功臣。”
“那你想当什么？太师、宰相、司命？信我，凭你的本事，到时候什么官职还不是任你选！”寒锐对自己这位好友的实力非常信任，拍着胸脯保证。
目光微微一定，夜离忽然想到了什么，转头问道：“如果我想当魔尊呢？”
寒锐呆住了，瞪着他道：“魔尊？夜离，你没在开玩笑吧？”
“……”目光晦明不定，夜离笑了一下，垂下视线，道，“或许吧。你若不相信，就当我没说过。”
沉吟一会儿，寒锐见好友似乎不是在开玩笑，想了想道：“你要当魔尊，那也不是不行，不过这么一来，你肯定要先当上我们义军的头领。夜离，我跟你说这可不容易，有军功还不够，还要有足够的手段，要知道，现在在上面的那一位，不是我吹，他也不是好惹的。”
听了此话，夜离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
见到对方这么个不冷不热、没有明确表示的态度，寒锐有点儿觉得无趣，大手一挥，干脆问道：“不管怎么说，现在就等你一句话，夜离，你愿不愿意加入义军？”
转头看了看身后居住了许久的小屋，夜离环视一圈，最后目光却落在了不远处的江绵绵身上。
那一瞬间，江绵绵有种非常怪异的感觉——仿佛他是在向过去、向自己、也向往日那悠闲自在的游侠生活告别。
为什么？
江绵绵差一点当场问出口来。
为什么你要放弃现在平静的生活，重新投入到战场中去呢？
明明现在没有任何人能逼你了。
但她终究没有在这个时候质问他。而在她前方，寒锐眼前，所有义军战士目光的汇聚下，夜离目光深邃，向自己昔日的好友点了点头。
“魔族夜离，愿意加入义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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