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楚王宫

当楚国的王宫近在咫尺时，黛玉才觉得自己总算和任务有那么一丝丝牵扯了。

        她转头看向云淡风轻的宋玉，柔声问道：“你就这么相信我不会是刺客？”

        “若小生不帮你，你便不会来？反正最后都会在王宫再见，小生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宋玉挑挑眉，轻声道：“小心台阶。”

        “这么重要的决定，公子可有占卜过？”黛玉敛裙踏上台阶，眸光如水：“都说你们楚人连何时用饭都要占卜。”

        “占卜过了。”宋玉琉璃般的眼眸在日光里熠熠生辉：“卦上说，莫愁你会是小生命里最大的劫，果不其然，哪怕是你骗小生，小生亦是无法拒绝。”

        “是吗？好在我至今未骗公子。”黛玉抬眸正视他，忽笑了，那笑容宛若霎时绽放的昙花，美得令人心碎。

        宋玉见她如此，清了清嗓音，话还没说脸却先红，朗声道：“那为奴为婢之语亦不是托词？”

        “……”她能收回刚刚的话吗？黛玉没有答，而是将目光放在一处宫殿，那宫殿飞檐瓦顶，在金辉的夜色里宛如一座墨色的岛屿。

        “那是兰台宫。”宋玉清澈的嗓音适时响起

        黛玉心中有些许颤意，她知道那是来自文人内心深处的憧憬：“可有幸参观？”

        宋玉没有说话，只是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黛玉抬脚走入这座兰台宫时未免被这恢宏的气势所倾倒，司马迁曾在《史记》中写道：楚国筑兰台宫，意在广延当时文学之士，这和齐国的稷下学宫有些类似。

        “公子和屈原先生都曾在这里任过职？”黛玉歪着头笑盈盈地看着他。

        宋玉看着这令人怀念的宫殿，点了点头：“不过今日我们的目的地不在这儿，小生很担心你能不能适应宫中的生活。”

        “其实有句话一直想问公子……”黛玉回身抬眸正视宋玉的眼睛，低声问道：“公子为何如此信我？”

        宋玉闻言嘴角微弯：“总觉得与你并非初见，也许我们的缘分在很早之前便被定下了。这个回答莫愁可满意？”

        这老套的搭讪方式……黛玉就差没当场给他翻白眼，她敛裙下台阶时，宋玉在她身后道：“小生刚托宫使在宫中为你谋一份职位，本欲不张扬，让你在小生任职处当调音女使，但那宫使不同意，说是让你在魏美人宫中当个闲职，谁知竟被那南王后得知硬生生将你要了去。”

        南王后？南后？郑袖？那可是关键中的关键阿！能待在她身边盯着她，可比日日守在屈原面前保护来得便捷得多。黛玉回眸冲他莞尔：“多谢公子，如此安排倒真随我意了，看来公子当真是我命里的福星！”

        “何谓福星？”

        不知为何，黛玉竟觉能透过熹微的天幕看见宋玉通红的耳尖，黛玉亦是一时语塞，只得喃喃道：“大概……也许是可以吃的东西罢……我胡编乱造的词还请公子莫要放在心上。对了，南后的寝宫如何走？”

        宋玉也不计较这些，抬手行礼便道：“往前直走便是了，只是小生再不能与你同行，否则便是失礼。”

        “这么远的路……那你为何不遣女使送我？”黛玉奇怪的看他一眼。

        宋玉挠了挠额角，有意避开与她的对视，但是侧脸已然绯红：“这不是怕你害怕……咳。”

        “谢谢你，子卿……？”黛玉有心逗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莫愁本人性格中的开朗，连带着黛玉也较之前活泼了些许。

        “咳咳咳……你可是女子，能不能矜持些……？”宋玉闻言慌忙打开折扇遮住自己通红的脸。

        黛玉看着他笑意更深：“可是字取来不就是让人称谓的吗？……你知不知道你的小粉丝们都是这么称呼你的？”

        “也许我们真的在哪里见过。”

        黛玉记得那个草长莺飞的春日她再次告别宋玉时，宋玉浅笑留下了这句没头没尾的话。

        难道莫愁真的同宋玉是旧相识？

        而黛玉被郑袖宫中的女使带走时，她亦明显能感受到女使浑身散发的寒意。

        这位……莫不会也是宋玉的粉丝吧？别啊！！

        似乎是理所当然的，黛玉被那位浑身泛寒气的女使毫不客气地赶进了厨房，并只留一个柴房让她安身，她本以为柴房只有她一个，未想所有厨房工作女眷都在柴房安身，这里有才七八岁但看着异常成熟的女童；也有十六七岁成天盼望着大王有朝一日能宠幸的妙龄女子。

        “你听说了吗？王最近老爱带着魏美人，这南后怕是要失宠了，也不知王何时能看到我？”

        “呸！不要脸！再说了王若看上你，南后会放过你？别今夜风流快活明日就被拖出宫去乱葬岗了罢？”

        “诶，你还别说，自打这魏美人进宫以来，南后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连举止都温柔了许多，也不计较那魏美人与她争抢王，两人反而整日处得和亲姊妹般，连带着对我们这些下人也和善了。”

        “要是能一直如此便好了，早点睡吧，明天还有一堆活呢！”

        黛玉缩在角落静静注视着这形形色色的人，静默了许久。

        住在井底还能人人渴望伸手能够到月亮，也就在先秦时才能看到了。待到秦始皇废先王之道，焚百家之言，以愚黔首时，这些人恐怕连奢望月亮都不敢再想了罢？不由地，让她再次感叹底层群众生活的艰辛。

        黛玉第一天入宫根本睡不着，这人一多气味便各种混杂，何况战国时期，生产力水平本就低下，这些人十天半月不洗澡也是有的，连带着混杂这厨房气味甚为难闻。辗转反侧后，黛玉再也承受不住蹑手蹑脚地从那些女孩子们身侧走出去。

        屋外是空旷阴森的小平台，唯有几簇未被除尽的杂草随风飘扬，而在往后则是一片灌木丛林，正想回去时，黑夜中忽有一阵窸窸窣窣的行走声响起。寂静的夜将那脚步声越放越大，几乎是踏着她的心脏点向她袭来，黛玉汗毛竖起瞪大眼眸注视着那逆风向前的灌木丛，手已然下意识地放在门把手上，心中只有一个想法：一旦那里冒出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她开门就能跑。

        结果真的是个奇奇怪怪的东西。

        月光下少年一袭黑衣，唯有那拇指大小的疤痕甚为醒目。

        “咔嚓”黛玉感觉自己的心都哗哗碎一地……这厮怎么知道自己在这儿的！他看不见我，他看不见我！

        可惜事与愿违，那少年见到她后嘴角下意识扬起一抹淡淡的笑意，随后又突然想到什么似的那双桃花眼里的笑意沉入谷底冷冷地看着黛玉，仿佛在生气。

        黛玉正想夺门而入，那厮在身后不紧不慢地说道：“若是让人发现我的存在，那你明天将会发现他尸体存在。”

        可怜的莫愁你这都是招惹了些什么魔鬼！

        “你到底想怎么样？”黛玉放下推门的手，转过身佯装恶狠狠地看着他：“你若是抓我回去我定是不依的。”

        “谁说要抓你。”少年一袭玄色曲裾几乎将他整个人都融进这月色中，他所能看到黛玉那恶狠狠的表情更像是在撒娇。他有些不自然的别开脸：“我不过是路过罢了。”

        路过？楚王宫离那所宅子多远他心里没数吗？相信你的鬼话！黛玉见他如此，看了看这惨淡月光里的一片漆黑的四周，撇撇嘴嘟嘟囔囔：“也不知这景色如何打动公子，竟能让公子移驾，那我便不打扰公子雅兴了。”

        “慢着。”那少年抬起眼直直看向她，黛玉才注意到他那在月色里欲显苍白的脸上嘴角慢慢渗出血丝。

        “喂！你没事吧。”黛玉下意识慌忙迎上前去，吃力地扛住摇摇欲坠的他。待回神后才暗恨为何要救这劣迹斑斑之人！这该死的同情心！

        少年没有说话，桃花眼在皎洁月光映衬里似乎闪过几丝笑意，忽又像听到什么似的一把扯着黛玉蹲下，语调有些许急促：“别出声。”

        黛玉莫名其妙地撇了他一眼，待一阵寂静后，随后忽有火光袭来，就在黛玉还欲看清楚人时，少年伸出手将黛玉的小脑袋摁下，两人离得过于近，黛玉感觉自己的睫毛好似能触碰到少年如玉的侧脸，当即想离远些却又被这人伸手揽过动弹不得，黛玉抬眸瞪了瞪他，却又不敢出声。

        远处的火光缓缓向前，原一队人身着戎装的士兵正四处叫喊：“人就往这边来了，他受伤定跑不远！搜！掘地三尺都要给我找到那个禽兽！居然敢行刺王！”

        黛玉瞪大眼眸，心想：她旁边可不就是个禽兽吗？

        许是察觉到黛玉过于惊恐的眼眸，少年也回以一个“我很无辜”的表情。

        黛玉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哪有坏人自己承认自己是坏人的？

        “长官，这里有间柴房要不要进去搜？”

        “你是猪吗？你看除了这柴房还有哪里可以藏人？定是里面的畜牲们窝藏罪犯！给我滚开！”那小奴被一脚踢开，为首的侍卫直接破门而入，隔着十尺的距离，黛玉都能听到柴房传来的尖叫声。

        完了，这厮又给她添麻烦了，她这会半夜三更不在柴房，明天估计各种锅都能从天而降！想到这里她泄愤似的伸手拧了拧少年半搂着她的手臂，听到少年传来吃痛倒吸声，黛玉这才稍稍解气。

        那士兵们很快就发现黛玉不在柴房内：“还有一个人呢？死哪儿去了？”

        “妾……妾不知。”

        随后是“啪”鞭子打到肉的声响：“说不说？不说你们今夜一个都别想逃！”

        “当真不知……啊！求官家老爷别再打了！”

        “还嘴硬！”

        黛玉闻此场景泪水当即蓄满眼眶，想起身时，少年扯住了她，轻轻摇了摇头。

        她明白，自己即使现在出去谁也救不了，反而会被这群人抓去顶罪，坐实了她的罪名，只会加速她们的死亡。一想到此处黛玉不由捏紧手，长长的指甲似乎嵌进血肉中，但她丝毫没有感到疼痛，内心的愧疚已然占据了她的整颗心脏。

        好在那群官兵并未停留太久，骂骂咧咧一阵就走了：“快！再怎么着也得挖出一个人来顶罪！不然我们谁也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是！”

        “怎么办？这事可会牵连到她们？”黛玉见他们离开第一时间起身飞快离着厮几尺远。

        “她们我不敢保证。”月下少年桃花眼未起波澜，随意坐在草地上，伸手拿袖子擦了擦嘴角的血迹，语气平淡，却有力：“跟我回去，保你无事。”

        如此情景之下，居然莫名其妙有点感动怎么回事？黛玉也同他一般无力地坐在草地上：“你是自己不知道你做的什么买卖？还想让我回去？”

        少年桃花眼一瞬间仿佛盛满星河，声音有些许吃力：“我竟不知我做什么买卖？能让妹妹连夜离家出走？”

        “你不必再以兄长的身份来骗我，杏姨没告诉你我都知道了吗？你不愿认便罢了，我也不想与你过多纠缠，自此我们桥归桥，路归路，日后只当从未见过罢了。”黛玉起身也不愿多说，她心力有限，只能管好自己的任务。

        “你是我养的，你不明白吗？”少年慢慢起身，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桃花眼倒映出黛玉气鼓鼓的样子：“我想让你是我妹妹便是妹妹，想让你是奴便是奴，你现在不应该也不能顶撞你的恩客，怎么，你们是还没教这些吗？”少年似乎受了很重的伤，桃花眼底都有几分强忍的闪烁，但言语却依旧不肯饶人：“哦，我忘了，是我当时未让你同她们一起教习。我想着若是我亲自□□的人会比那群蠢货来得更好些。”

        黛玉不愿污了耳朵再不理他，转身便大步离开道：“你简直不可理喻！”

        春日的风明明应该是柔和，但黛玉只觉这风如刀子般刮在她的脸上，她还未走几步，身后忽传来闷哼一声，有重物坠地之声，震地人心酥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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