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
御书房内，皇帝正用朱笔批阅奏疏，忽闻外界传来一道重物落地的闷响，笔触微顿，沉吟道：“是何动静？”
候在门口的侍卫当即应声：“回禀陛下，是四殿下晕倒了。”
昨日傍晚，晏骐不知从何处采了两株紫槿花，正打算偷偷带回淳禾宫，却在途经御花园时与皇帝撞了个正着。
先皇后谢氏钟爱紫槿，宫内曾遍植此花。然而自谢氏死后，阖宫紫槿便被连根拔起，与谢氏一并成为了皇城里的禁词。
四皇子偷摘紫槿一事触怒龙颜，皇帝罚其在御书房外思过，跪了整整一宿，适才体力不支，晕厥倒地。
皇帝微微怔神，笔尖朱砂落在帛书上，洇出一片红渍。
正当这时，紫袍金带的左相刘玄师步入御书房，对案前少年躬身揖礼：“老臣见过陛下。”
“不必多礼。”皇帝在奏疏上草草画下一笔便扔给了身旁的内侍官，目光投向来者，眼底噙着几分略显亲近的笑，“今日天寒，刘相不在府上休整，可是有要事奏告？”
刘玄师蹙眉：“既是天寒，为何还要如此惩处四殿下？”
皇帝闻言，笑意已不似方才那般浓烈：“是他触了忌讳，朕不过小惩大诫罢了。”
刘玄师叹道：“四殿下年幼，身子骨如何承受得住？”
皇帝的眼底闪过一丝阴翳，嘴里却在打趣：“晏翎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可是在雪地里跪足了四个时辰才倒下的，昨夜月明星稀，承槿他——”
“陛下！”刘玄师截断他的话，嘴唇张了又合，终是没有将骂人的话说出来。
皇帝摆摆手，无声发笑：“朕知道，若四弟出了意外，晏翎也不会安分守己。岳父大人放心，以后朕定当谨慎行事。”
随后又对内侍省都都知武鸣吩咐道：“让郑冗去淳禾宫给四弟瞧瞧，免得落了病根后朝野上下又要埋怨朕了。”
他的话有些酸牙，仿佛是故意说给眼前这位丞相听的。
不过刘玄师并未在意，转而将话题引入正轨，正色道：“北延使臣不日便要入京，陛下需得让礼部的人尽早安排迎接之事。此番北延皇太子也在随行之列，可怠慢不得。”
皇帝点头应着：“朕知道了。”
见他神色敷衍，刘玄师重重地叹息了几声，而后又道：“下月初九便是殿试日，陛下可有拟定好考题？”
皇帝凝视着他，笑了笑：“岳父学识渊博，事事见解独到，此番廷试的考题依旧由您代劳吧。”
刘玄师似有犹豫，片刻后揖礼应道：“臣领旨。”
洪恩戏班近日新排了两支戏，每每唱台营开，必是座无虚席。
听说班子里不久前新来了一位武生，撇去容貌不说，仅凭那副身段和唱腔便在京中引起了轰动，得到不少达官显贵的青睐。
但据说这位武生眼界颇高，寻常人士想要宴请他难如登天，诸多权贵里，他只捡官儿大的拜帖应邀，就连兵部侍郎那种官位的都难以入他眼。
非议四起时，那武生的名头也愈发响亮了。
这日晌午，淮安王的马车行入新门瓦子，不出片刻便被洪恩戏班的人迎了进去。
眼下正值仲春，天气回暖，莺鸣柳放。晏翎体内寒气淤积已久、经年不散，如今众人皆已褪去了冬衣厚袄，独他还裹着大氅，灌着热水的汤婆子片刻不离手。
待客室里暗香浮动，窗外的桃花正当盛放之时，粉妆意浓、灿若烟霞，熹微风动便可携来阵阵芬芳。
桌上的茶点堆积如山，晏翎却毫无品尝的心思。
也不知过了多久，班主总算带着辛乐之来到了待客室里。
辛乐之身披戏服面带油彩，朝晏翎躬身作礼，神色间可见匆忙之意，想必是刚从戏台上下来，还未来得及卸掉妆彩便被班主带过来了。
晏翎盯着那双被浓墨重彩掩饰的眸子静看半晌，蓦然间起身朝辛乐之走去，抬手抚上他的面颊。
辛乐之稍显错愕，本能地朝后退了两步。
晏翎摸了个空，却也不恼，一把扣住辛乐之的肩，强势将人拉了过来，五指不假思索地探向对方的轮廓——
这里有易容的痕迹，用指腹仔细感触，很容易辨别出来。
然而柳长风的脸却摸不出半点破绽，仿佛自然天成，他生来就该是那副模样。
辛乐之察觉到了晏翎的意图，担心他会撕下自己的伪装，忙推开他的手，用嘴型无声唤道：“庭书！”
晏翎眸光翕动，与他对视片刻后看向班主：“本王想买下他，不知沈班主肯不肯卖我这个人情？”
班主瞠目结舌，说话都结结巴巴的：“可、可、可是王爷您……他、他、他……”
见他支支吾吾半天都没蹦出一句完整的话，晏翎索性坐回圈椅里，静候班主的答复。
大抵是见这位王爷心意已决，沈班主审时度势，见缝插针：“王爷相中乐之乃他的福份，只是……他来戏班尚不足一个月，若要离开，恐怕要多付些违约金。”
辛乐之双臂环胸，斜倚在门框上，好整以暇地看着班主和淮安王讨价还价。
晏翎把玩着桌上的茶盏，头也不抬地说道：“无妨，班主尽管开价便是。”
沈班主眼底闪过一抹亮光，沉吟片刻后，连忙掰出手指比了个数。
秦遇当即掏出一沓银票递到他手里，班主眼中精光愈发绚烂，喜笑颜开地接过那叠银票连连赞叹道：“王爷慷慨！王爷慷慨！”
他原本比的是两百两，谁料王爷身边的内侍竟直接给了他两千两！最关键的是王爷并未加以阻拦，这等一掷千金的风流做派，确实令人感慨。
不多时，沈班主取来一份纸契，毕恭毕敬地递与晏翎：“此乃乐之的身契，请王爷过目。”
晏翎接过纸契看了一眼，而后默不作声地叠好塞进袖中。
沈班主收好银票，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晏翎瞥他一眼，淡声道：“有话不妨直说。”
辛乐之将目光投向班主，等着他开口。
沈班主倒也爽利：“小人斗胆，敢问王爷为何要买下长源？”
这小子近日的确有飞黄腾达之相，奈何他姿容平庸、性子孤傲且眼高于顶，实在不是个能讨人欢心的主。
如今虽攀上了左相家的公子，却也暗下得罪了不少权贵，长此下去，早晚要惹上祸端，届时恐会殃及池鱼。
此番将他打发出去，倒也不失为上上之策——
沈班主一面探话，一面在心底暗自盘算着。
半晌后，晏翎轻掀眼皮，狎昵地望向辛乐之：“本王看上他了，买回去做暖床小妾。”
班主：“……”
秦遇：“……”
辛乐之：“………………”
辛乐之卸掉油彩，换了一身褐色襕衫离开戏班，在一众艳羡的注视下钻进了淮安王的马车。
马车拐进闹市，往王府行去。
辛乐之双臂环胸眉头紧锁，良久后开口试探道：“庭书，你是认真的？”
晏翎抬眼，似是在打量一个愚者：“我还不至于如此丧心病狂，对自己的兄长下手。”
辛乐之眉梢舒展，反倒起了打趣的心思：“自古表亲结姻者数不胜数，你若真想对我下手，倒也不是不可以，只怕这位分得抬一抬——不给个王妃的名分，甭想让我进门。”
晏翎神色微沉，车厢内的气氛陡然降至冰点。辛乐之自讨没趣，用食指挑开挡帘，兀自吃着窗外的冷风。
市井熙攘，人声鼎沸，马车辘辘而过，卷走一片繁华喧嚣。
怅然间，晏翎的声音自一侧传来：“近日京中流言不止，道是洪恩戏班新来的武生趋炎附势，攀附上了左相家的公子。哥，你究竟意欲何为？”
掀起挡帘的手冷不防一抖，片刻后辛乐之放下挡帘，嘴里却漫不经心地应付着：“自然是攀龙附凤、飞黄腾达咯。”
晏翎道：“刘玄师有暗卫护身，你杀不了他的。”
辛乐之哂笑：“刘家父子贪图美色，我若乔装打扮，未必会失手——更何况刘严还承诺过要接我去相府唱戏，若不是你横插一脚，只怕京城里第二个娶男妻的就是刘丞相的独苗了。”
晏翎眯了眯眼，语气倏然变冷：“谢公子的意思是我多管闲事了？”
大抵是意识到自己话说得太过，辛乐之连连致歉：“没，为兄不是这个意思。”
“谢大公子是觉得我嫁人很风光，于是也想尝一尝穿凤冠霞帔、坐肩抬喜轿穿街过巷，被世人当猴一样欣赏？”
“没……”
交谈间马车已停在王府门前，立马有小厮出门相迎。
他们的谈话止于此，辛乐之面露歉色，自车厢内一跃而下，末了还不忘伸手扶晏翎一把。
晏翎虽有怨愤，但还是把手递了他。
两人并肩走过朱漆铜钉的府门，一路穿堂过巷，往后院走去。
王府广袤恢宏，园林葱郁雅致，其中假山所用之石材更是耗费了不少财力从江浙一带水运而来，行走其间，恍若置身江南水乡，连空气都变柔和温旭。
两人辗转来到一处雅静的小院，辛乐之抬头望向垂花石门上题的字，不禁挑眉：“‘梦苑’——王爷真打算金屋藏娇？”
晏翎没有接话，一旁的秦遇倒是忍不住在心里腹诽：你这副模样，算哪门子的娇？
辛乐之碰壁，却也不恼，闲适自在地倚在石门上问道：“小侯爷知道你纳妾之事吗？”
“不知。”
“你就不担心他来找我麻烦？”
晏翎沉吟不语，似在走神。须臾，他将手中失热的汤婆子递给秦遇，秦遇会意，当即携一众侍婢退去，小院顿时空寂下来。
见晏翎已经步入内厅，辛乐之犹疑片刻后，快步跟了过去。
厅门合上，屋内尤显静谧。晏翎于椅中坐定，随手解开斗篷的系带：“哥哥精于易容之道，敢问这世上可有一种不用□□伪装就能改变容貌的法子？”
辛乐之调侃道：“这不就是话本里常说的变幻之术嘛——怎么，王爷遇见了狐仙？”
晏翎冷眼看他。
辛乐之只得正色道：“易容术除了佩戴□□外，手艺精湛者还能以面皮代替，再画上妆容，亦能以假乱真。至于你说的不用外物即可更改样貌，想必由我师父出面，也难以做到。”
见这位矜贵的王爷面色微沉，辛乐之的打趣之心频频作祟：“瞧你这副咽了粗糠的模样，莫非枕边人是假的不成。”
晏翎神色晦暗，不置可否。
霎时间，辛乐之的笑容僵在脸上：“……”
这是……说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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