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迷雾

阿雪这回沉默的时间格外长。

        最终她只是模糊不清地“嗯”了一声。

        童牧青却没有想那么多。

        他们的对话在他耳边一闪而过，他全部的心思都在刚才尹孚金没说完的话上：“尹……尹先生，医疗点的治疗顺序是按照伤情严重程度，还是按照先来后到？如果是第二种，能不能拜托您……”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因为自知拿不出任何东西作为这份“非分之请”的报酬。

        谁知尹孚金看向他的眸光却很温和。

        “主要看医疗资源的供给。只要负责外科的医务人员有空闲，自然会优先考虑你们这种意识清醒的伤患。”他停了停，又无可挑剔地笑道，“之后如果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你都可以提。不用顾虑。”

        童牧青下意识地摇摇头：“不不，我不要紧，主要是阿雪的伤得赶紧处理……”

        他突兀地止住了话音——因为感觉有人掐了他一把。

        他循着那只手的方向望去，正对上阿雪没什么情绪的目光。

        两人相视时，她慢慢抽回了自己的手指。

        童牧青张了张嘴，又缓缓合上了。

        尹孚金并未追问他戛然而止的话。

        他看了一眼前方，平静道：“马上就到避难区了。两位还有什么话，等一会安顿好再说吧。”

        如尹孚金所言，医疗点挤满了人。

        有人脖子上开了一个大口、血流得到处都是，有人在激烈的搏斗中断了手、躺倒在地上蜷成一团，有人膝盖以下空空荡荡，靠在墙角垂下头闭上眼、拼命忍耐着钻心的痛苦。到处都是焦急而恐惧的面孔，□□声、惨呼声不绝于耳。

        那些伤痕不光是来袭的丧尸造成的——还有许多来自被咬伤后刚刚异化的、那些曾经朝夕相处的……他们最熟悉的人。

        童牧青踏入大门的脚步停滞了一瞬。

        这幅地狱般的景象刺进他眼中，不容分说地唤醒了那些沉睡在他记忆深处的、浸透血色的画面。

        “儿子快走——别管我们——”

        “快跑！往前一直跑！别回头——”

        彼时他一边强忍着惧意和泪水，一边在狂奔中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视野中最后的一幕，是父亲消失在怪物口中的半个头颅。

        和母亲如断了线的风筝一样，从墙头直直坠落的身影。

        那一霎他的眼睛里爆起可怖的红血丝，为所有逝去却无法磨灭之殇。

        又在下一个呼吸间被迫平息所有情绪：只有活下去，才有新的希望。

        他甚至对着尹孚金笑了笑：“多谢您送我们到这里。接下来的事情，我们自己就可以了。”

        和那些人相比，他的伤势简直可以算得上是“轻伤”了；当务之急是给阿雪找到医生，最起码先输上血……

        尹孚金看着他犹带赤色的瞳孔，欲言又止。

        突然他的耳机里传来滋滋的电流声，像是有什么人在说话。

        他歉意地冲面前两位伤员点头致意，随即快步走到一旁，看样子是去处理要紧事了。

        童牧青舒了口气，正要去拉着重伤的朋友找个地方坐下，却发现对方早就找好了据点——只见她慢吞吞地走到一个满脸是血的年轻男子旁边，和他快速交流了几句，随即对方往旁边挪了挪，给她留出了一个人大小的空位来。

        阿雪似乎是轻声说了声谢谢，又撕下一截衣角，潦草地擦了擦地上的血迹，一屁股坐了下去。

        做完这一切，她才对着站在原地发怔的童牧青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挤一挤。

        童牧青弯下腰、同样给那位让座的男子道了谢，这才坐下。

        他望着转眼恢复到面无表情状态的少女，故作轻松地笑道：“不错嘛阿雪，越来越能干了。”

        他还记得小姑娘刚被骗来的时候，虽然长相出众，可脾气又烈规矩又多，也不善和人交际，一看就是家里千娇万宠的大小姐——当然，由于她特殊的心理原因……也就是男装嗜好，或许称之为大少爷更合适。

        因为性子太倔、抵死不肯卖身，她当初在蜘蛛精手下吃尽苦头；后来或许是绝望了、亦或是终于想通了，她撕下那张不讨喜的冷脸，开始学着如何哄客人开心——无论男客女客，也在慢慢融入“蛛巢”这个五颜六色的大染缸。凭借那张清丽脱俗的脸和独特的中性气质，阿雪人气暴涨，逐渐成为了和他并列的头牌摇钱树。

        不知道该不该算一件好事。

        但至少他们都在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活下来了。

        也是从那时候开始，他们偶尔也能说上一句话——不知道对方是怎么看他的，但童牧青真心实意地把这个年纪不大的女孩当成自己仅有的朋友。

        阿雪淡淡扫了他一眼。

        “人总是会成长的。”她意有所指道，“顽固不化的人只配去死。”

        童牧青被她说得梗了梗。忽然他瞥见少女似乎在衣兜里摸索着什么，关心道：“你要拿什么东西吗？我帮你吧。”

        阿雪的手顿了顿，随后取出一小颗糖果似的玩意。

        她捏着那颗“糖果”，凑近童牧青耳边轻声说：“我从上个客人那里顺来的止痛药。给你一颗？”

        童牧青皱起眉。

        他直觉有些不对劲：既然有这种药，为什么现在才拿出来？

        刚刚那么长的一段路，只有他们两个人，完全可以分着吃了，那位尹队长想必也不会阻拦；这里人多眼杂，万一有人注意到他们的小动作、以为是什么好东西，贪念上头，不管三七二十一抢走了怎么办？

        但他立刻又说服自己：算了，也许是因为药效太短所以才要留到现在再吃呢。

        他于是点了点头，接过了少女的好意。

        阿雪把手上的另一颗药扔进嘴里；与其同时，她漆黑的大眼睛牢牢盯着童牧青的动作，直到他喉头微动、咽下那颗止痛药。

        “现在有感觉好些了吗？”

        童牧青努力感受着身体的变化——但很遗憾，他觉得自己身上的伤全都在尽职尽责地对痛觉中枢发起攻击，遂摇了摇头。

        就在他摇头的那一刻，不知道是不是受了伤、没控制好动作幅度，他恍惚间觉得头变得有些沉，眼前的画面也随之模糊起来；接着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不可置信地看向身旁面容已经不甚清晰的少女，可已经太迟了。

        下一秒他头一歪，彻底失去了意识。

        不过童牧青坠落的脑袋并没有砸到他的肩膀，而是落入少女早已垫在他肩上的手心。

        她就这样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仿佛下一眼就见不着了似的。

        那几秒像是过了一个世纪。

        却又短得令人叹息。

        阿雪动作轻柔地把昏睡过去的少年放在地上，又和旁边诧异地看过来的年轻男子简单交代了几句。对方愣了愣，但还是点了点头。

        而后她站起身，毫不迟疑地往门外——准确来说，是往尹孚金离开时的方向的走去。

        自从她坐下的那一刻起，除了紧盯着童牧青吃药的那几秒，她就一直专心留意着这位队长的一举一动。

        刚刚她对旁边的男子说：“我出去看看，麻烦你替我照看一下我哥哥。”

        而对方果然应允了——事实上她从刚进门时就盯上他了，因为他虽然自己伤得不轻，却依然温柔地安慰着身边哇哇大哭的小男孩、逗他开心。

        她想那大概是他的弟弟。所以她也告诉对方，自己和童牧青是一对兄弟。

        然后顺利换来了对方分享的“座位”。

        大概谁也不会想到，堂堂奚家金枝玉叶的小公主有一天也会如此熟练地察言观色吧。

        阿雪毫无笑意地笑了笑。

        她给童牧青的那颗药的确不是什么止痛药。

        它是一种能让人快速陷入昏迷状态的……速效安眠药。

        有一点童牧青倒是猜对了：这种药的药效的确非常短，大概只有五分钟。

        五分钟。对童牧青来说不会有大碍。

        但对她要做的事情来说，这点宝贵的时间差，已经够了。

        足够让童牧青清醒后也追不上她。

        而她自己吃下的则是另一种药——能够在短时间屏蔽痛觉、最大限度激发身体机能，算是一种“止痛剂”和“兴奋剂”的结合吧。

        当然这种拔苗助长式的药物副作用极大。不过她现在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

        这两颗药倒真是从某个有些身份的客人手里顺来的。

        ——虽然不带催情成分，但归根结底，还是助兴用的。

        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派上用场。

        阿雪迈出门外的那一刻，下意识回过头，最后看了童牧青一眼。

        看到他的身体似乎动了动、有苏醒的征兆，她立刻转过身。

        再无留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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