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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一章    导演与售货小姐、雄狮与驯兽师、泳装与文胸

        龙野注视了女人十几秒后,确信对方必定是地铁书城的女收银员,并未看错。女收银员有种独特的标识,在她低头挪开视线的刹那得以展露,可供捕捉的时间微乎其微。千分之一秒的昙花一现,然而千真万确。龙野快六十了,对于捕捉这类高端的信息却是拿手,再怎么细小的举动也逃不过他的“火眼金睛”,何况对方还是心仪的对象,观察起来自然更胜一筹。

        “你──”脑中闪过许多奇妙的画面,镜头定格在维也纳市郊的咖啡店里。咖啡店也了得,餐饮店也凑合,甚至毫不相干的香水店也未尝不可。导演最终决定了用香水店,理由是他十几年前搭机回国的前夕,曾在一家香水店里买过两瓶香水。动不动辄十几、几十年的,可见人生多么地稍纵即逝。导演当时还是个毛头小伙,香水买给妈或买给女友已记不得了,因为故事的重点不在于此。在于过程。有点像王家卫执导的电影。

        买给妈吧。

        导演选好了香水──或许当时还没有成为导演,接着售货小姐走上前来,颔首微微一笑。“DarfichIhnenhelfen?”(可以为您效劳吗?)身处维也纳自然说的是德语。要在平时遇上店员推销,定会觉得不耐烦或别扭,赶紧找个借口搪塞了走人:“哦,看看而已!”、“不买,不买的!”……坏就坏在那天的售货小姐漂亮得出奇,可以说美到惊为天人的地步!仅在对方慢慢靠近时,那股香水味已把“导演”深深地吸引住了。“就要这种味道!”没等对方开口便已发话,多少使那漂亮的店员有些不知所措。

        这是导演乃至其他搞艺术的一种惯有的习性,很多事情倚靠的是种感觉,感觉对了,当即拿下,别问那么多的因为所以。因为所以留给那些自视甚高的学者慢慢推究:他们会将一部完整的作品剖解开来,告诉诸位哪段表现了什么,哪段传递了哪些重要的信息,最后一并缝合,概括出个所谓的“中心思想”。作者拜读了那条“中心思想”,噗嗤一声笑了:“俺写作品的时候都没考虑得那么周全,算您厉害!”学者一听更是飞上了天,从此成了鼓吹一切的真理。这个时代写部好的作品没什么稀罕,稀罕的是那些“解剖”的家伙。两个同属某间大学的讲师,一个写了部著作,一个成天点批那一部著作;结果点批的那位发表了论文,叫做“某某著作的优与劣”,递交,获奖!点批著作的讲师最终拿到的成就高于著作的原创,“吧叽”,升为正教授了。著作的原创一看:×,搞什么飞机!从此不再花费精力写书了,你评我也评,大家一起评吧。到了最后这个国家沉迷于“历史的回顾”,动不动辄搬出四×发明或孙×兵法,一边“赏析”一边破口大骂如今都不见好的作品。那么“卓有成就”的他们写过什么作品呢?他说:“对不起,我仅负责点评。”

        因为点评可以助我升级,帮我领到更多的荣誉、奖金;而且现在的我是“卓有成就”、“学术之星”,万一哪天改走创作路线,天晓得那会……

        ──要不您去试试,骂一首歌写得不好,跟您自己写一首好歌出来,哪个比较容易?

        “导演”最终决定了走电影路,虽然当时的他在人生低谷:筹资失败、找不到合伙人……几份报纸邀他写些影评,周遭的朋友也在劝说人生实际为上。“傻不啦叽,理想放一边吧!”、“这个年头有谁还关心电影?”、“金融时代,文化不值钱啦!”……但他一脸坚定地直言不讳:“对不起了各位友人,本人傻到身体已发霉变质,傻到苍蝇蚊子也不敢接近,但是金融也好,文化也罢,我有我的电影与推崇的理想,我是一名导演。”这名一意孤行的小伙后来成了赫赫有名的大导──王家卫。

        纯属戏谈。

        “我能知道您用的香水叫做?”“导演”小心地问道。谈话一蹴而就。售货小姐的芳龄三十略欠,比起当时的“导演”要小上几岁。年纪的推断仅凭目测,并无依据可循。“承蒙厚爱,小女子用的牌子叫‘樱’。”无疑此乃配音的引进版,原版定是叽里呱啦的德语。“导演”放下手中的香水,跟“小女子”去了卖“樱”的柜台。“小女子”顺势推荐了一款叫“树”的香水,价格自也不菲。

        仅是样貌出众的尘世女子,倘若撇开美艳的外表,压根不值一提。既无独到的推销技术,又无绝对可信的诚意。然而这样的模式是feasible的(可行的)。“导演”最终舍弃了选好的香水,要了一瓶“樱”跟一瓶“树”,拿到门口结帐。“令阃会喜欢的,这是新出的款式。”低下头去包装香水的须臾,售货小姐露出独特的标识。有些依依不舍,有些意犹未尽,然而搭乘的航班即要起飞,这样的相遇注定只能是擦肩。随后“导演”换成了龙野,售货小姐换成了女收银员。“樱”和“树”呢?不消说也明白。

        “喂!这是怎么回事?!”龙野一把掐住女收银员,将其摁倒在了床上。剧烈的反应令他自己都感到惊讶不已。“快说,到底怎么回事?!”发了疯似的撕破喉咙喊着。

        “我不知道……真的,我不知道……”女人吓破胆了,一个劲地求饶。走廊吹过一阵急速的风,房门“砰”的一声死死合上了。

        “这是什么地方?你说啊!”龙野双手摁在女人肩头,一连串的动作完全超出了自然范畴。倒非说把女人拖进屋需要多么深不可测的力量,只是几秒钟内发生的事情着实玄乎,仿佛有股神秘的力量牵着龙野的身体,叫他做了一堆违背意愿的事情出来。即如观看电影,本身并未参与。仅是旁观。冷眼旁观而已。

        龙野多少是留了理智在的,当他凑近喝斥女人的时候(或许“责问”更为恰当),他的理智战胜了神秘的力量,人亦恢复了原状。“对……对不起……”恢复之后赶紧拼命道歉,手足无措地安抚受惊的女人。这是“朝思暮想”、“念念不忘”的女收银员,何以没来由地对其做出暴力的举止?实在太过失礼!龙野松开手后,女人蜷在床上抽噎了起来。

        “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女人浑身打颤,嘴角神经质般的一抽一搐,“您是──买书的先生?”

        尽管早已认出了对方身份,女人这一问仍叫龙野感到受宠若惊。每天不知要接待多少顾客的女收银员,居然记得自己这老伯的模样,仔细想想当真是不可思议。眼下太多的问题有待弄清,所幸方才的鲁莽尚未造成严重的后果,女人抽噎了一阵平缓下来。

        “我是──买书的那位。”龙野指着床头摊开的《樱》。两人“对峙”了数秒后,室内温度急剧地上升,“滋”的一声冒出了几簇冷气,害得龙野四下张望个不停。

        “这是自动化的,”女人整了整衣领,“到了一定的温度自动会开启,不用开关控制。”

        “不用开关控制?”龙野满脸狐疑。女人起身步至电视机前,指着墙角上端的顶角线:“冷气便是那里头吹出来的,顶部有条细缝,可有发现?”顺着女人手指的方向望去,顶部确实生了条细长的“裂缝”,九十公分左右,于墙角断开一折为二,宽度约在0。5cm上下。很快周围的空气已冷却下来,房间不大的缘故。

        女人坐回床沿,这下她已镇定了许多,非但没再哭泣,反而倒转过来安慰起了龙野:“先生也是让他们抓进来的?”伸出手背抚摸龙野的脸颊。龙野脑中尚且空白一片,故也任其抚摸。冷气源源不断地持续送出。

        “话说回来,你也长得不像这里的家伙。”女人取出手绢替龙野擦汗,动作像是马戏团的驯兽师,正在驯服一头发野的雄狮。那头雄狮便是龙野来着,几分钟前的龙野像极了雄狮。

        “这么说来‘这里的家伙’你见过?”雄狮问道。

        “你没见过?”驯兽师反问道。

        龙野打电话叫女人的初衷──用“初衷”显得有失稳妥──一方面想搜集有用的情报,了解地下王国的相关信息:阿松嘴里似乎套不出什么,况且大作家的“思绪混乱”,自己说过的话也记不清楚,貌似不太靠谱……那么另一方面,“叫女人的初衷”的另一方面呢?不消说也明白。

        “叫女人的初衷”,这种说法如同杀了人后:“我杀人的初衷……”

        一样可笑。

        “我原本以为你们是一伙的,”女人说道,“所以才会被你吓了个半死。”

        “无独有偶,我也当成你们是一路子的,刚才多有冒犯,还请见谅。”两人转眼变得“相敬如宾”,一搭一唱了起来。龙野概括讲述了自己的遭遇──来此的经过:从地铁书城,到遇上“机器人”;从“左行右立”,到失去知觉……重逢阿松的桥段略去未谈,一来无此必要,至少现阶段尚无必要牵出“松坂启吾”;二来阿松的事太“天方夜谭”,估计讲了也不会有人相信。纯属白费口舌。

        细细一想,“初衷”的说法本来就挺可笑的,撇开“女人”不谈……

        “你说会不会就在地铁下方,这个地下的组织?”女人抬头仰望天花板。“啊!”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喂喂,买书的先生,我们是否应该──”女人视线落在枕头上,略带羞涩地沾了沾龙野的手。

        “啊,我没那样的意思……”龙野涨红了脸,“我只是说为了……这个……那个……”

        女人凑过身来抱住龙野,下巴轻轻倚在龙野的肩上。“可有想过这里安装了窃听器?”女人贴在龙野耳畔低语。

        “窃……窃听器?”龙野挺直腰杆,不知听到“窃听器”三个字还是突然遭遇了对方的拥抱,他的身体硬得像一尊佛像。豆大的汗珠开始滴淌下来,顺着长长的脸颊徐徐滑落。

        “既然冷气可以埋在墙里,那么窃听器、甚至针孔那些个玩意……”女人背对墙壁,轻声细语地道来,“我们毫无顾忌地谈天说地,是否有些危险?万一他们真的安装了窃听器,甚至──”

        “甚至还有偷拍?”

        “那可不叫‘偷拍’,叫‘跟踪监视’。”女人换了个姿势俯到右侧。“按照正常逻辑,你打电话叫我来你的房间,我们该干那档子事情来着,不是吗?”刻意压低了声音作妩媚状,“若被他们发现我们在聊天,并未按照正常的逻辑行事,聊的又是那种敏感的话题,起了疑心可就不好办了。没准关进大牢,狠狠抽上一顿!”

        “难道现在还不算‘关进大牢’?”龙野反唇相讥。

        女人看来是具备那种天赋的,“9572为您服务”的天赋。只见她不再跟龙野啰嗦,背对墙上的针孔──假设真有那样的玩意存在──快速脱下身上披着的外套,扔到地上。所谓外套仅是件衬衣而已,脱下之后里边只剩文胸。“把手搭在我的腰上,慢慢往下移,”女人“教导”龙野,“跟着解开我的腰带,动作尽量自然。”一边说着一边已将龙野的腰带松开。

        主导权似完全丢给了对方,先前勇猛的雄狮遵照指示,一步一步移至女人的腰间,动作难免生硬。讲来挺好笑的──回到刚才的例子,你说:“我要杀人,快去找一个人来!”,于是来了个人说:“好,那你杀我!”;关键时候你又迷失了方向,说:“其实我杀人的初衷……”,那你总得先把人给杀了再初衷吧,人还等你杀完了赶下一场呢!精英社会什么都讲求效率,请别磨磨蹭蹭!最后被杀的对象等不及了,说:“那你到底会不会杀人?好了好了,我来教你,先把腰带解下!”

        龙野解下腰带,听候下一步指示。“コンドーム!(安全套!)”女人悄悄提醒,同时双手绕至自己身后,“这个,要摘掉吗?”镜头对准一张光洁的后背,背上文胸的背钩已被解开。

        “这个……不要不要……暂时不要!”龙野方寸大乱,跳下床往盥洗室里冲去。“去拿コンドーム!”提着裤子大喊。

        电影拍到这儿到了至关重要的转折点上,“导演”对着镜子挣扎起来:诚然当下众多的艺术形式少不了那个,包括电影在内,这是艺术的一种张力、一种诠释手段;也非一定沾染了那个即是庸俗堕落,堕不堕落跟那东西并无直接的关系。怎么说呢?有时情节使然,哪怕不给拍摄得一览无余,多少添一点那叫内涵的增色。艺术很多的细节无法述及,你问这里为什么要喝咖啡,我说即兴的念头,全无理由;而且咖啡要斟到半杯刚过,咖啡杯要白瓷圆底的款式;喝咖啡时主角注视着窗外,窗外的路面须是雨后的石板……

        总而言之,这叫艺术表现。没有半点讽刺,不加丝毫影射。我是真心诚意完全地出自艺术需要,并且观众也希望影片中能来一点那个;各种条件皆已到位,脱了裤子的女人守候在床上……“导演”极力地说服自己,一只手已拉开橱柜的抽屉。抽屉里头コンドーム安静地躺着,眨着眼对主人调皮地说道:“拿去用吧,尽管用便是了。”

        “だめです。”(不可以的!)最终还是跨不过那道底线,拒绝了コンドーム发来的邀请。“导演”忆及学生时代的情形,那时班上有个漂亮的女孩,长得白白净净,很有气质的那种。女孩身材一流,属于该细的细、该大的大,分寸拿捏恰到好处。虽说传统的观念限定气质路线的女孩不可以丰满,但她“一意孤行”。丰满归丰满吧,女孩束裹得却是严严实实。她有一条雷打不动的原则,即是不穿泳装。那时泳装还没那么地露骨,仅能算作“泳衣”,连体式的。什么“两截式”还有“三点式”都没开发出来。“仅是泳衣而已。”郊游的时候班主任开导她。那次全班去了海边游泳,其他的同学全已更衣完毕,惟独女孩死活不肯换装,裹着厚厚的校服坐在岸上。女孩知道自己的身材绝顶,她也清楚男孩们都在觊觎:若肯换上泳装,定是叫他们个个口水直淌。况且那时的泳装“毫不性感”,老师也说穿上没什么害臊,“仅是泳衣而已”。然而原则即是原则,女孩无论如何不肯以泳装示于人前。要说道理没什么道理可讲,那叫原则来着。

        “那叫原则来着。”“导演”变回了龙野。世上坚持原则的人已不多,龙野下定了决心不越雷池。女孩的模样(抑或说白即是女孩的身材)一直存于脑海。如果当初她没有坚持原则,而是换上了泳装跟别人一样,也许时至今日对她的印象已荡然无存,不会忆及心动。有时人是十分滑稽的动物,艺术便是这种滑稽的升华。艺术淬炼出的,正是人心底最真实的想法。扯开女孩的校服,占据娇娆的胴体。不容分说。妙不可言。穿透所有的壁垒直抵心房,无限的欲火瞬间一泻千里。回到卧室,见得女人已然钻入了被子,露出一寸暗香袭人的肩膀,文胸显已摘下。“这是怎么回事?”龙野扪心自问。事态的走向越来越奇怪了,诚然此处可能遭遇了窃听、甚至有人监视,但是女人这番夸张的举动不免突兀。仅是为了不让对方起疑,做做样子稍加蒙混便可,何苦真枪实弹脱掉了衣裤,外加秋波盈盈一阵阵传来?如此想要坚持原则也难了!暗自叫苦不迭。

        “速く、ダーリン。”(快点嘛,darling!)女人扭动着躯体极尽挑逗,同最先战战兢兢的模样判若两人,好似调过了包。龙野大惑不解,何以对方突然放开了手脚,自己反倒弄得骑虎难下、全无后路可退了。“速く、ダーリン。”女人重复了一遍。龙野转念一想,要说奇怪的怕是自己才对!此刻难道不应是这样的画面,按照正常的逻辑?你说:“我要杀人,快去找一个人来!”,于是来了个人说:“好,那你杀我!”;她脱掉身上所有的衣物,引导你的欲望步步地深入;“杀了我吧,”那个来了的人说,“喊我来的目的不为了杀人?”;她踹开被子,双手置于下体私密的部位,“ダーリン,一小时内它将仅属于你!”……

        “不是这样的!”你大声疾呼,“你很奇怪!你们都很奇怪!你明明不是这样的女人,刚才我们还好好聊着天的!”你歇斯底里发作起来。气质路线的女孩不可以丰满,到了一定温度空调会开启。橱里的コンドーム说着“拿去用吧,尽管用便是了”,女人掩着下体销魂地挑逗。“一小时内,它将仅属于你!”……这个世界真的是乱了套了!女收银员躺在自己的床上,窃听器和针孔监视了房间;你极力地唾弃眼前的一切,但你忘了一切罪恶的根源偏偏是你!是你拨通了电话叫来女人,然后你对她说:“你很奇怪,你竟脱光了衣服勾引我!”

        ……

        “你很奇怪。”“导演”说,“我的电影不该是这样拍的。”

        “不,是你奇怪,”女人反驳,“你的电影毫无条理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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