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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世上最可怜的母亲 3


死去的面部没有任何伤痕,他牙关紧咬,面部的肌肉因疼痛而扭结着,洗过的头发被冰冻成一缕一缕的。地上堆着一堆王婷爸出事时穿的衣服,上面有黑黑的煤灰和干了的血。丁山用带来的相机照了几张像,但王婷爸的表情不需要用像机记录,就已深深地刻在丁山他们的心中。

        “爸爸,你怎么就这样走了,弟弟还小啊——”王婷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又昏死了过去。

        婶婶此时比较镇定,她没有哭,只是无奈地扶着王婷。婶婶虽然流着眼泪,但还是十分坚强地扶着王婷,一面掐王婷的人中,一面喊:“婷婷!婷婷!你不能这样,爸爸去了是回不来了,如果你有个三长两短,你妈怎么办啊!……”

        火化前,王婷要买些香纸到爸爸出事的地方去烧,但是矿上不准。说那样做的话会在矿工中造成恐惧,影响生产。丁山等人这才明白,有矿工死亡的消息,绝大部分工人还并不晓得。

        婶婶把她从家里带来的衣服给王婷爸穿上,一面穿衣一面说:“你不要挂念,崽女都听话,会照顾好他们的,你就放心地去吧!”此时,婶婶没有流泪,像一位伟大的母亲在教育儿子。

        火化完毕,一行人提着骨灰,从殡仪馆的大门出来。他们按照青溪乡的风俗,喊着王婷爸的名字:“我们来接你了,跟我们转去莫停留啊!跟我们转去莫停留啊……”反复地叫着,叫的过程中不能哭,不能流泪。如果哭了流泪了,亲人的魂魄就找不到回家的路。阻止亲人们不能流泪的办法,这一招最灵。不知是哪位高人编出的如此高明的理由。一行人出来,没有谁流泪。因为大家都在对王婷爸负责。

        明月,风,夜色,肃穆的殡仪馆,低头行走的人,构成了一幅凝重而略显诡异的画面。

        悲痛到了极点,再持续下去就不再是悲痛而是一种机械的做作。当他们一行人回到青溪乡的时候,寨子里所有在家的人都在王婷家的屋外站着,翻来覆去地说那几句话:“人死了就活不回来了。”“老天爷要收人,没有办法。”王婷妈蹲在屋角神情有些呆滞。

        当骨灰盒拿到家门口的时候,有人就喊王婷的弟弟顺子跪下,并要他喊爹。顺子看着骨灰盒发呆,这是他们乃至整个青溪乡人第一次看到骨灰盒。顺子跪在那不肯喊,他说:“那是一个盒子,不是爹。”王婷喊了,只喊了一声就昏了过去。

        “按规矩办!我这老骨头还经事,死不了那么快,把我的棺木用上!”蹲在屋角的寨老发话了。在将骨灰盒入棺的时候,王婷打开了骨灰盒,从骨灰里拿出一个报纸包着的小包东西,她没有告诉别人那是什么,拿出来后重新把骨灰盒盖上。那个报纸包着的小包,是矿上对爸爸的死亡补偿款,共八万元。为了路途的安全,王婷想出了这个办法。其实矿上也要求她们存入银行,然后拿存折回青溪乡来取。她怕万一再发生什么意外,那就人财两空了。

        按青溪乡的规矩,死在外头的人是不能进屋的,一床晒席支在几根凉槁上便成了灵堂。王婷和弟弟顺子穿着白白的孝衣守在灵堂里。在那口黑黑的棺材旁点有一个小油灯,叫长明灯,绝不能熄灭。据说熄了,死者在阴间就会找不到路。说守灵,还不如说是在守那盏灯。一会儿,又去添一下油或拨一下灯芯。

        响器帮也是青溪乡的人,这也是当地的规矩。按青溪乡人的说法,这是家师。自家屋里有了事,只能请自家的师傅。如果请了外人,人家会说闲话。说你不合群,由此家族们帮忙也不会那么卖力。王婷爸是死在外地,他的骨灰回来了,但是,他的魂魄还没有回来。响器帮的人用麻杆扎成的火把伸到炉中点燃,之后再用火把点燃一把香,一共八支。按他家的房屋布局从外到里,从右到左开始插香,每次插香之前都要朝插香的方向拜三拜。

        首先是房屋正门左右两根柱子上各插一支香,这两支香是用以表示此户人家对地的尊敬,同时,也叫奠门神把不吉利的脏东西挡在门外。然后依照规矩依次插去。插完了,就开始喊魂魄,响器帮的一个人站在王婷爸的棺材边高声喊道:——你快回来,隔河过河,隔山过山,快快来,快快来,别在屋前屋后转来转去的……

        当响器帮的唱道:纳——啊——摩——啊——阿——啊——弥——啊——陀——啊——佛——顺子还愣愣的,响器帮的人就捅了顺子的一下腰,顺子就朝灵堂作三个揖。响器停下来,放了一挂鞭炮,唢呐吹了一段曲子,算是完成了一场祭祀。祭祀共有十二场,代表一年有十二个月,每个月一场。唢呐的曲调在每一场的吹奏是不一样的。特别是最后那几场,如此悲凉凄婉,真的是表达出人间的生离死别。在那种场景下,是个人都会心酸落泪。

        第二天一大早出殡。出殡前是要打开棺木让孝家看上最后一眼,也就是所谓的遗体告别。虽然已经火化,只有一个骨灰盒。但还是要按老规矩给棺木里添加了些衣被。能够动手给棺材里加衣被的,是那种儿孙满堂,家庭殷实的人。预示着孝家今后也会像这个人一样的。

        给棺材里加衣被的时候,还要不停地喊着死者的名字,告诉他是谁送给他的东西。最先是从王婷和顺子身上脱下的衣服,死者带着女儿和儿子的衣服在身上,也就预示着儿女在身边。当给棺材里加衣被的人喊道:“……这是你女儿的衣服,你拿好了,她天天都在你身边,你不要牵挂她……这是你儿子的衣服,你拿着!现在儿子还小,但他慢慢会长大的!”说到这,给棺材里加衣被的人将顺子喊到棺材边,说道:“爹不在了,你俩姊妹要听话,现在没有爹了,惹妈生气,妈走了,你不光没爹,连妈也没有了……”

        顺子也许是太小的原因,加之棺材里只有一个骨灰盒。顺子没有直接的感观,他还没有感觉到特别的伤感。给棺材里加了六床被单,就把棺材盖上了。这是青溪乡的规矩,六是根据“生老病死苦”依次推下去的,数到六的时候逢“生”。盖棺材的时候,王婷在旁边喊:“爸爸啊,你就放心地去噢!”

        “你怎么这样没良心唉——一个人就先走了——”已哭得气绝的王婷妈突然窜起来扑向棺木。亲友们赶紧上去死死地架住王婷妈,按在那不动。道工师傅喊“时间到”。六七个妇女和五六个男子“嗬”地一声,将棺木抬出了院子,在院子外早已准备好了两条长凳,人们将棺木放到长凳上,然后找来两根老杠,用事先准备好的缆子将老扛固定在棺木上抬出门。棺木上有一只纸扎的白鹤,但是做工不怎么精细,有点像一只老鹰。在棺木上还放有一只被吊了一只脚的雄鸡,随着棺木的起伏,雄鸡“咯咯”地叫了起来,抬杠的人就说:“孝家今后会发迹的,儿孙得力!”

        墓地不是很远,就在后山,沿公路走,就在公路旁。因为棺木里只有骨灰盒和几床被单及衣物,不是很重。在路上只换了一班人,换人的时候,走在棺木前面的孝子转过身来,朝棺木下跪。按当地的说法,是死者不肯走。在以往,如果遇上这种情况是不要换人的。因为在这次抬棺木的十六人中,有一半是女的。虽然村子里外出打工的男人们听说王婷爸死了有的也回来,但有的没有回来。特别是那些路程远的,即使回来也因为路途遥遥赶不及了。

        此刻,留在家里的人大多是些七老八十的老人或妇孺,许多人不可能再去抬棺木。只好让留在家里的妇女们抬棺材。一路上唢呐吹奏着凄婉的曲调,尾随在棺木的后面,山间衬着一些回音,使得整个山间都有些悲凉起来。

        到了墓地。顺子跪在棺木前长长地磕了一个头,口里还不停地说道:“谢谢大家!谢谢大家!”人们就吆喝着:“快起来,莫讲那么多礼了!”其实,孩子是不知道这些礼节,是临出门时寨老交待的。

        俗话说“入土为安”,这不仅仅是说死人其实更是说活人。死人的事情已经过了,活人就该按照活人的方式活着。王婷爸就这样长眠于土中了。青溪乡人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活。慢慢地,人们就淡忘了王婷爸,那些外出打工去得比较远的,还以为王婷爸还在外打工没有回来哩!只有王婷妈,要重新面对一切。

        然而,丈夫的死对她的打击还不是最大的,两个月后一个更大的打击来到了她的面前。

        “妈,我怎么感冒一个多月了还没有好?”顺子只吃了半碗饭就把碗放下,他一边放碗一边问道。

        “再买点药吃吧!”顺子说道。“多吃点,现在的药含量不足。我们以前杀稻子只用一瓶盖,现在要用两三盖。”

        “我吃了,说明书上只讲吃一片,我还吃了两片。”

        ……

        在郎壳子农村,生点小病是不上医院的,除了你不能下床或者是痛得难以忍受了才上医院。特别是孩子,有点发烧咳嗽什么的,大人们一般不过问,过了几天,就自然而然地好了。按当地人的说法,孩子发烧一次就长一次。要是哪家的孩子总不发烧,大人们还会着急的。

        几天后,王婷妈见顺子的饭量越来越少,脸色腊黄蜡黄的,心里才有些胆怯,连忙给丁山、王婷打了电话。丁山和王婷连忙找了辆车,把顺子带到了市里的医院。

        医生看了化验单后,眉头紧锁,“还要化验一次。”说完看了看王婷,“你是他姐姐吧,带他去厕所撒个尿。”王婷和丁山立刻意识到,医生的言语中透着奇怪。“你留在这吧”,王婷吩咐着丁山。

        待二人离开了病房,医师站起来,示意丁山把门关上,指着化验单说:“这个病不是想象的感冒那么简单。”顺子妈心里一紧:“怎么?”医师见惯不怪了,慢条斯理地说:“现在还不敢肯定,等再化验几个指标后就可以决定了。”

        “顺子得的是白血病!:当顺子妈听到这个消息时,她全身无力几乎晕倒在医院候诊的长廊上。顺子妈虽然文化不高,但是这几年来,关于白血病的报道太多了。血癌啊,不治之症!任何时候,医师都是这样。很严重的事情,他也就那么轻描淡写。医师说,“也不是不可能治,什么事都有特殊情况。”医生还进一步解释……要有相匹配的骨髓或者是他的亲兄弟姊妹的……

        灾难似乎很喜欢欺辱弱者。两个月前,寨上的人们还清楚地记得,顺子站在父亲的灵堂前作揖磕头,而今……在场的人无不流下眼泪。丁山陪着倍受打击的王婷度过了冷冷的两个月。令人意外的是,王婷妈在这期间竟然没有落下一滴眼泪。但这更加地令人担心,因为她坐在那里长久的不发一言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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