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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世上最可怜的母亲 1


吃晚饭的时候,王婷妈像往常一样倒二两米酒摆在里头火铺敬祖宗。这是王婷妈的习惯,每天晚上要喝一杯。不是她想喝酒,而是为了男人的安全,她在祈祷。敬了祖宗的酒必须要喝了才灵。就这样,时间久了,王婷妈喝酒就成了习惯,每天晚上都要喝上一杯。她喝酒的动作很富有个性,不是像男子汉那种一只手拿酒杯,一只手拿筷子很饿像的搞法。而是将军要出马一样,先是把筷子平整地放在碗上,然后双手再稳稳地端起酒杯,眯着眼睛喝一口,然后,“哈——”地一声长叹,像是十分难受的。然后再放下酒杯,拿起筷子吃菜。当王婷妈喝完一口酒正要吃菜的时候,电话铃响了。

        “喂,请找王婷!”是一位陌生人的声音。

        “有什么事,我去喊她!”王婷妈放下筷子准备去喊王婷。王婷这两天刚好回到家。

        “我是八台河煤矿……”听到这话,王婷妈有些发愣了。

        王婷爸是春耕后去八台河煤矿的,在井下挖煤,工作虽然辛苦,但收入还可以,每天最少净收入有五十多块钱,两个月时间不到就寄了两千五百块钱回来。前不久王婷爸打电话回来,说这个月的煤层好,收入可能有三千多。王婷妈边走出门边喊王婷。王婷端着碗在院子里和邻居拉家常。这段时间,电视上经常报道我国许多地方发生煤矿事故——她不敢再往下想,丈夫的运气不可能这么差。

        王婷接了电话,电话那头说要王婷这边的家属迅速赶到八台河煤矿去,说是有事,越快越好。王婷接完电话,打了爸爸留给她的电话,那边没人接。“把你婶婶叫来,一起商量一下!”王婷妈打了一个嗝,对王婷说道:“丁山又不在,你一个人怎么去,总得有个伴陪你去。这里到八台河有一千多里路程。”

        叔叔也在外面打工,只有婶婶在家。婶婶来了,手里还端着碗。“我看这个情况比较复杂。”王婷妈说:“说不坏的,这几个晚上我都在做梦,梦见小孩子,那是小人啊,不会有什么好事。还有,村头大树上那猫头鹰每天都在叫个不停。那是在催人命啊!”

        围绕矿上打来这个电话,王婷妈与婶婶又讨论了一会儿。看着母亲不知所措的样子,王婷说:“不可能有什么事的,父亲这个人做事都是稳稳当当的!”

        停了一会儿,王婷妈说道:“她婶陪婷婷去,婷婷你也是在外面跑的人,什么事攸着点,不能太老实了。我不能去,去了顺子没有人带。”顺子是王婷的弟弟,还在上小学三年级。

        “我打电话要丁山作好准备,我和他去算了!”王婷说。

        “多个人多个伴吧!”王婷妈说。

        这一夜王婷没有合过眼,老想着最近两三个月来发生在身边的事,觉得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像今天白天,大白马跑去与大花马交配这种事也算不上什么不好的兆头。像妈所说的猫姑雀晚上叫的事,她觉得不是最近才叫的,好像一直以来都在叫。梦自己是天天在做,乱七八糟的,醒来都忘记了。不像妈记得那么清楚。想着想着,她感觉到有些怕起来,是一种莫明的怕。她把灯打开,发现父亲站在那,她下意识地摸了一下,发现是空的。这时,她更加害怕了,一身冷汗涔涔而出。

        丁山接到王婷的电话,也作好了到八台河去的准备。在郎壳子等候王婷她们。丁山已料到会是什么事,他邀黑老豹和他一起到八台河去。黑老豹是丁山的高中同学,大学学的是畜牧专业,分配在一家国营农场,后来这家农场倒闭了。清产核资黑老豹分得八千块钱。黑老豹拿着这八千块钱做了一年猪生意,亏了,最后只剩下四千块钱。黑老豹拿着这四千块钱以及一套法律书回到郎壳子农村老家,一边自学一边陪父母种田。一年后,黑老豹参加全国司法考试,获得律师资格证书。

        他们查了一下地图,看了到八台河矿区的路线图!然后翻了一下相关法律法规,看了赔偿标准。还将这些东西复印带好。除了当地规定的死亡赔偿外,还应该有父母的赡养费用,子女的抚养费用,死者的丧葬费用,亲属来往的交通食宿费用与误工补贴等等,黑老豹粗略地算了一下,应该在三十万左右。

        婶婶是第一次坐火车,谨小慎微地跟在王婷和丁山他们的身后。从郎壳子出发,到八台河煤矿,没有直达的火车。中途要转两次车才能到八台河县城,然后还要坐三个多小时的中巴车才能到达矿区。

        王婷看着窗外,那是一片一望无垠的菜地,在南方,全是高山,是看不到这样的景物。车子停了,广播里通知说是临时停车。窗外已不再是菜地,而是一堵长长的围墙,以及围墙里的高大建筑。

        进入矿区审查得十分严格,门卫处不光有穿制服的保安,还有穿西服的。保安问了一下情况,得知他们是从青溪乡来的,翻了一个本子看了一下后,打电话叫另一个人来。

        有个像干部模样的一出来就十分亲切地与他们握手,迎接他们到矿区招待所。在招待所安排了他们住的地方,是两个三人间,条件还不错。婶婶第一次住招待所,感觉有些新鲜,还马上跑到卫生间去解了一个小手,出来后骂道:“狗日的,茅厕比我们的房间还好!”

        一会儿,刚才那位干部模样的人又引来一位肚子挺挺的,像似怀孕了的干部来,这位挺着肚子的干部穿着一套深蓝色西装,头上还戴着一个红色安全帽,脚上穿着一双雨鞋。王婷觉得奇怪,今天又不下雨,这人怎么还穿着雨鞋。这人表情十分严肃,严肃得让人生怕,急步走上来说:“你们一路辛苦了!”大肚子领导边说话,边伸过手来握,婶婶一时不知所措,因为她从来也没有握过手。好在大肚子领导见机得快,伸出的手向上扬了扬,马上就变成是招手了:“你们还没吃饭吧,先带她们去吃饭!”说完朝刚才接待他们的那位干部使了个眼色。

        早餐吃的是稀饭和馒头,婶婶她们本来吃不惯,饿了吃什么都行,总比农村的红苕好吃,稀饭没吃多少,馒头倒是啃了几个。丁山像是看出了什么玄机似的,趁婶婶不在的时候,问了这个干部:“是有什么事吧!”

        “是有点事!要不怎么会通知你们来呢!”

        “是什么事?”

        “等会告诉你们,先把早餐吃了!”

        吃过早餐,王婷他们被这个干部带到了一个小会议室,是一个圆桌会议室,里面灯光通亮。婶婶想,公家就是公家,大白天也开灯,不怕浪费电!我们晚上的灯炮都还要注意不要太大了。会议室里除了刚才那位大肚子领导外,另外还有三人。表情依旧是严肃的。在带他们的那位干部安排下,他们坐在领导们的对面。大肚子领导干咳了两声:“两天前,矿上发生了一起事故!”王婷他们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边。“是透水,现在我们还在全力搜救,尽最大力量救出生还者。王……”

        “爸爸,你才四十五岁,不能死啊——”王婷顿时就瘫倒在桌子边。两名女同志马上进入会议室,扶上王婷往住房里去。此时,丁山与黑老豹还比较镇静,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他们问道:“我们来的时候,你们怎么不说呢?”

        “那时还没有找到尸体,只是猜测!”大肚子领导依旧是那一副表情:“现在已经是不行了!”停了一会,大肚子领导又说:“我们把补偿的标准给你们!”也许领导天生就是政治思想工作者,也许这样的事情经历得太多了,总结出一套完整的处理办法。马上就将赔偿的标准和依据交给了丁山他们,要他们认真看一下。

        王婷并没有哭,此时,哭得天昏地暗也没有用,只有坚强地克制自己。她强忍着泪水看完补偿标准及细则。

        大肚子领导说,“我们老板的上线是八万,超过这个数实在是拿不出来了。”王婷提出要看爸爸的尸体。大肚子领导继续沉着面孔,“你们签了字领了钱马上带你们看人。”王婷说“我作不了主,得给妈妈打个电话,要家里派人来才行。”“那我把电话留给你们,想好了就打电话给我。我们的上线也给你们说了,今年还没有什么效益,再说,现在货款难收,这次死了八个人,一下子要拿那么多钱出来,也不容易的。你们也要体量我们的难处。”

        常言说生命是无价的,但是,现在必须找出一个合理的补偿标准来了结好王婷父亲那有价的生命。矿上依旧是来了那位大肚子代表,依旧是原来那口气:八万,这是行情!上个月才赔了两个。

        黑老豹说按照法律规定……那是规定的,我们讲的是我们讲的,在这地方老板说了算,老板就是法律,得了钱才是法律……这时,黑老豹才感觉到他是那样的懦弱。还有几位家属也是来处理他们亲人的问题的,顿时,丁山和黑老豹与他们就有了亲近感,感觉到有了力量。但是,错了,再大的力量,在这里都是无力的。他们错误地估计了形势。一位死者的家属说,我们去找当地政府。

        果不出丁山所料,真是过于天真。现在的煤矿整顿来整顿去,人家还能够开下来,人家没有能耐吗?经打听,这个煤矿还是政府的引资项目,老板还是人大代表。身为律师的黑老豹说,你就是去告状,你就是赢了官司又怎么样?还要执行啊,就像刚才那位大肚子代表说的,得了钱才是法律啊!

        婶婶也没有当着王婷与丁山他们的面哭过,只是偷偷地流泪。王婷也镇静了,这让丁山他们轻松了许多,面对她们能够说什么呢,所有的安慰都是徒劳的,所面对的一切谁能够给她分担,因为家里没有什么收入,爸爸才出来打工。因为没有一技之长,选择了又苦又累的下井活,正常情况,工资收入也有两千多块钱一个月。现在没了,连人都没了。

        我们到公安局去报案?一位死者的家属说道。按理说,死了人公安应该重视。自从进入市场经济以后,人们常常说一句话:做大做强。今天看来,这死人的活也得做大做强。死多了领导才重视。问题才好解决。社会的关注面才大。

        用座机拔了110,差点忘了有困难找民警的便捷手段,而且还是免费的。接电话的是一位甜甜的女孩子的声音,那声音立马就让你麻酥酥的,就是你有气一听这声音也都生不出来了。

        “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的口号喊了那么多年,怎么在招收国家公务员时还有性别的限制,今天就只有女孩子才起到这个作用。丁山急急地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等待着她甜美声音的到来。她甜美的声音果然飘来了,但是有些不尽人情。她说,“这事我们公安管不了。”“死了人怎么你们管不了呢?”“又不是发现一具无名尸体!你找矿业局吧!”丁山正要问一下她矿业局的电话是多少,不想她“啪”地一声把电话挂了。可能是位美女吧,美女的素质都是这样。

        好不容易查到了矿业局,是一位粗声粗气的男子汉。丁山心里马上就压住了刚要升腾的火气。“你想想,一位大男子汉的,在办公室接电话,有多少出息。”没等丁山平静地说完,他就打了岔,说道,你找安监局吧,他们不可能只收钱不管事啊!那你能把安监局的电话告诉我吗?丁山想他的男中音不会使他那么反感的。他果真没那么粗鲁,话筒里传来了他的礼貌用话: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查114吧!

        丁山一下子明白了,这几年来,中国的脑溢血病为什么发病率那么高。是因为自身的身体的原因。答案是肯定的。但是,环境也能改造人也没有错啊。是不是因为环境在改造了你本该优秀的身体呢?

        丁山正要查安监局的电话,一位死者的家属把他的手按住:算了,我们认命吧!

        中国的农民真的是太可怕了,他们还在沿袭着几千年来逆来顺受的传统。刚才还强硬得要找政府的,见打两个电话碰了壁,就马上说算了。按惯例推算,没有锲而不舍不怕失败的精神成不了科学家。但是,逆来顺受也成不了政治家啊!这样看来只能做一个老实本分的农民。今天看来,连做一个老实本分的农民就不够格。遇到一点挫折马上就打退堂鼓。

        但是,黑老豹你又能怎么样?一个堂堂正正的律师,参加了全国司法统一考试获得了律师资格证的律师。现在最需要讲法律讲理的时候又能怎么样?与几位农民家属没有一点区别。弱者就是弱者,你如何乔装打扮还是弱者!

        “良心都被狗吃了啊?你们就不怕遭报应啊?”丁山忍无可忍大骂道:“如果你们不照章办事的话,我要媒体给你们曝光。”

        “哼,记者我们见得多了,曝光了又怎么样?还不是责成当地政府处理,然后,他们上报一个材料说已处理已关闭。一切都平安无事。更何况你一个小报记者能起多大风浪?”领导干部模样的家伙正好过来听到了他的话。

        丁三明白,确实是这样的。有些人过分地相信媒体,认为报上一曝光领导就重视,问题就得到解决。错了,媒体曝光的问题,许多其实都已经解决得差不多了。解决不了的,曝光了也没大用。

        矿井旁边,是矿工们摆放自己名字牌号的地方,空着的就是被困在井下的工人,数一数一共十八名,中国人做什么事都讲究吉利,喜欢八。这次矿难也满足人们虚伪的心理,也死出一个吉利的数字来。但如今把这个数字交给谁谁要呢?一位从附近煤矿赶过来的救援矿工,正在黑板上搜索着自己同乡的名字,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就是找不到。

        和他们一起等待的,还有陆续从各地急急忙忙赶来的一百多位矿工家属,所有人都做好了准备,等不到亲人活着出来,就把他们的魂儿带回家乡。这些同样守候在矿井旁边的矿工,幸运地躲过了一劫,九月十九日的早上七点多,他们从井下刚刚上来几个小时,井下就发生了特大透水事故。三十多个小时,他们就这么默默地等着,等着井下那十八个工友能够活着出来。五天,六天,七天,八台河矿难的救援没有发生奇迹。

        “井底下早就发生了隐患,早就有水了,发生了好几处,他们说通过了专家鉴定,没有事情。”井长说。

        “谁告诉你的通过了专家鉴定?”丁山像是在采访。

        “那肯定是矿里面的领导了。”井长对领导忠心耿耿的。

        “七月份渗水的时候我们说不干了,但老板说‘安全金’不退,所以我们只能坚持到现在。”一位站在丁山身边的矿工说。

        如今,每一个活着的矿工都会告诉你,事故发生的前五十天,井下煤层蓄水仓就已经出现了渗水现象。但是,矿主不但没有下令停工,反而以扣留工人每月上缴的安全风险金为要挟,强迫矿工们继续下井,而渗水的地方,只是简单地用水泥糊了一下。

        据现场参加抢险的一些老矿工预测,事故发生前,井下积水大概在一千五百万到两千万立方米之间,相当于这些矿工每天就在一个中型水库下面挖煤。很多人在问:“为什么头顶上有一千五百万立方米的水,却还敢在底下打洞挖煤,是谁,把那些战战兢兢的矿工们推向了死亡?”

        “水到井口了,没有抢救的希望了,老板就跑了。”一位矿工说。

        “矿老板就跑了?”丁山问。

        “没有抢救,全都跑了,一个人没找到。”矿工说:“来了几个委托人在代表矿方处理事故。”丁山听到这里,心中的愤怒难忍,他要用手中的笔来声讨那些煤老板,他在腹中打着草稿准备曝光:

        八台河矿难发生的时间,正好是在对煤矿进行全面停产整顿期间,因为就在上个月的十一号,与八台河煤矿相邻的一家煤矿,十二名矿工被埋在黑泥水下。因此,省政府要求当地的煤矿全部停业整顿。但是三个星期后,原本应该处于停产期的八台河煤矿却传出多人死于矿难的消息。在八台河煤矿的调度室里,至今还可以看到那张责令停产的通知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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