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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西部女神 5


她慢慢地坐了下来,用毛巾认真地擦着他头上、脖子里的汗水……

        同病室的伤兵都是警卫队的人,他们和五斤一样,也是在巡山时受的伤。二号病床上的是警卫队的小胖子,他的伤是最轻的,被炸弹炸掉了右胳膊。别说接骨了,连手都没有找见。他们几个的伤因为处理得早,现在已经过了疼痛的时候。

        小胖子悄悄对身边的陪床说:“这女子厉害,为了我们队长,一双小脚行千里从凉州走到了新疆,吃的那个苦哟,啧啧……”

        小胖子没有说下去,摇了摇头。三号病床的家人问:“你摇头干啥?”

        小胖子说:“我们队长真有福气,我们三个的腿、脚、胳膊都炸飞了,瘸的瘸,拐的拐,就他的腿接上了。这不,又来了个能吃苦、干散的烈女子媳妇……”小胖子说着说着流下了眼泪……

        五斤娃被剧烈的疼痛疼醒了,睁开了双眼,可是啥也看不见。莲花用手在他的眼前晃,他一点反应也没有。她哭着喊道:“五斤哥,我是莲花呀!”

        五斤伸出双手摸索着握住了她的手说:“你,你是莲花吗?我怎么啥也看不见?……你受苦了。”

        马莲花说:“五斤哥,你真的看不见我吗?”她又把手在他眼前晃了几下,他还是没有反应。

        尕花转身对旅长说:“阿爸,快让医生来!姐夫的眼睛看不见。”

        军医走了过来对旅长说:“报告旅长,副官的眼睛是剧烈的疼痛造成的暂时失明。现在需要静养,过几天疼痛减轻了,眼睛自然会好的。”

        韩旅长说:“就是说,副官的眼睛没有问题?”

        军医说:“是的。没有问题。你可以看他的后脑勺,头发都磨光了,你再看他的舌头,都让自己咬烂了,这都是剧烈疼痛所致。”

        马莲花听到这些话后,安静下来了。她抬起五斤娃的头一看,后脑勺上手掌大一块头发果然没有了。她说:“五斤哥,你伸出舌头来。”五斤娃就张开了满是血泡的嘴巴,舌头虽伸不出来,大家都看见了舌头被咬烂了好几处。

        旅长也放心了,他安顿了五斤几句后握住了五斤的手:“好好养着,等你的腿好了,我亲自为你和我女儿莲花操办婚礼……”

        小胖子说:“队长,嫂子,你们就知足吧,不管怎么说,队长的腿还能长好。我们三个呢,少胳膊缺腿不说,连个媳妇也没有……”

        五斤娃听大家一说,再加上莲花在身边,战胜疼痛的决心更大了。他说:“疼点没啥,比起莲花在一路的苦上,这是小菜一碟。”他疼出了眼泪,笑了。马莲花也笑了,旅长一家也笑了,大家都笑了。

        马莲花接过尕花打开的罐头,用小勺儿给五斤娃喂着,他强忍着疼吃着,幸福感涌上了心头……

        十五

        时间过得真快。五斤娃在医院里度过了春节,眼看就到了春暖花开的季节。五斤娃脚上的土坯只剩下五块了,疼痛已经减轻了。

        这一天,他的眼睛突然能看见东西了。他一把抓住了马莲花的手说:“莲花,我的眼睛好了,我看见了。”

        马莲花正坐在椅子上打盹儿,听他这么一叫,高兴极了:“是真的?你真的看见我了?”

        他在莲花的帮助下,把身子往高里垫了一下。他说:“是真的。哎呀,日怪得很,你比过去更干散了。”

        说得马莲花红着脸,小胖子等病友们也打起了趣。

        “吃点啥,喝点啥?”马莲花悄声问。

        五斤也小声说:“能看见你比吃羊肉喝酸奶要强得多……真是日怪,你穿上这一身,像个阔太太的样子,你不打算回家了?”

        她说:“你要做马匪的官,我就一个人回去。”

        他说:“哎,你悄点说,小心让尕胖子他们听见了,什么马匪呀,在口里是马家军不假,出了口外是蒋委员长发的饷,就是蒋委员长的兵。”

        她撅起了小嘴说:“反正还是马步芳管你的军长,只要是马步芳的兵,谁发饷也是土匪,王胖子、王营长、麻子副队长,统统不是好东西。你能,你就蹲着。我是不想披金戴银、穿绸挂缎的。”

        他捏了一下她的手说:“悄悄的,我听你的还不行吗?你说怪不怪,我本想你来了,我也当官了,有花不完的钱,就呆在新疆算了。可你非要走,我一个人又有啥意思?我就跟你回去吧。”

        她说:“金窝银窝,不如凉州家里的土窝。我们还是回去吧。”

        他若有所思地低声说:“其实我也不想呆在这里,马家军、国民党,跟我们庄稼人不是一条心。我们那次抓马回营时,死了那么多人,都是我们庄稼人。你知道共产党吗?……知道就好,好多蒋委员长手下的大官,都投共产党了。照这样下去……莲花,我这个副官虽然也不小,但我实实在在不想当这个官。只是怎么跟韩旅长提这个事呢?”

        莲花说:“你不是能得很吗?这下没主意了吧。我早就和尕花商量好了,你腿好了别丢掉拐子,装病,我和尕花再劝一下她爸妈,他们肯定会同意的。尕花还要跟我们回凉州去呢。”

        他问:“她去干什么?”莲花说:“她的老家在青海,想顺便回一趟老家。”

        “这么亲热呀!”这时,尕花提着饭菜、瓜果进来了,一边放着东西一边说,“有话让我也听听,是不是在悄悄商量成亲的事儿呀?”

        马莲花红着脸拉尕花坐下说:“你能得很,没有个正经。”说完话又拧了尕花的鼻子一下。

        尕花俏皮地说:“今天是应该高兴的,爸妈已为你们请好了阿訇,我爸还要做你俩的古瓦西呢!”

        马莲花问:“古瓦西是啥?”

        尕花说:“古瓦西就是媒人。我向阿姐和姐夫道唔吧哩克。”说完她把右手搭到了胸口上向他俩鞠了三个躬。

        莲花说:“嗳呀,尕花,你这是什么礼数?‘五八里克’是啥意思?”

        尕花笑得直不起腰来,她说:“阿姐,不是‘五八里克’,是‘唔吧哩克’,是祝贺的意思。右手搭到胸口以上是向老人问候,平辈是把手放在心口上,晚辈是把手放在小肚子上。”

        马莲花拉着尕花的手说:“尕妹,我知道了,你能,能得不得了!我啥时候向你道‘唔吧哩克’?”

        尕花用手捶了她一下说:“只是我还没有瞅上个可心人哩……姐,你不是说那个马忠在新疆吗?”

        马莲花笑着说:“说不定回去了呢。我就知道你在想他。别急,我一定给你当好古瓦西。”

        尕花又捶着莲花说:“姐,你坏!姐……”她小声对莲花说:“你讲他帮你跑出王家大院时,我就对他有好感。后来,他又在沙漠上杀死了麻子,又一次救了你。我就觉得他是个了不起的英雄……姐,不说了。你给我和姐夫唱一段家乡的花儿吧。”

        “好!”邻床的小胖子等病友纷纷响应,“嫂子,就来一段吧。”

        马莲花理了理头发,唱了起来:

        金边边的草帽绿飘带,

        不怕你天上的雨来;

        头不要摇来手不要甩,

        尕妹子是跟上你来。

        山里头高不过天山,

        路里头难走的沙滩;

        花里头的马莲,

        心上有个少年。

        “好!唱得好!”大家拍手称好。马莲花说:“我们尕妹也来一段吧。”

        大家又纷纷响应:“来一段吧。”

        尕花笑着说:“好吧,我为阿姐、姐夫唱一段。”说完她面对着她俩,左手托腮唱了起来:

        马莲花开了着紫茵茵,

        鸽娃花开了个水红;

        阿姐姐夫爱死个人,

        是一对幸福的爱人。

        大家鼓掌称好。马莲花羞红了脸,小声对五斤说:“咱们尕花好是好,就是有时候太不给人面子了。”

        尕花大声说:“你是说看戏的那件事吧。”

        马莲花点了点头。

        五斤问:“啥事?”

        马莲花小声说:“那天去看戏,我跟尕花坐一条长椅子,椅子边上还能坐一个人。你们三团的团长太太就坐在了我的一边。尕花站起来就当众指着团长夫人的鼻子说:‘去去去!这里哪有你的位子?’那太太臊得就差个钻老鼠窟窿了。你说说,你这个小姨子厉害不?”

        尕花还是旁若无人地说:“那当然了,一个小小团长太太,哪有资格跟我和阿姐坐在一起?”

        马莲花继续说:“我就听到后边的太太们在打听,坐在旅长姑娘旁边的那位太太是谁?有人说,那是副官的太太,也是旅长的干女儿。那些人说,怪不得,这么牛气……”

        五斤听完哈哈大笑起来,姐妹两个也抱在一起笑了……

        十六

        过了二月二,马莲花迈进了十八岁的门槛。有情人终成眷属,她和五斤娃经历了千辛万苦,终于要成亲了。

        婚事是韩旅长夫妇按照回民的习惯办的。韩家为马莲花准备了十二抬嫁妆:第一抬是两门带抽屉的檀木首饰箱,箱上搁着拜匣;第二抬是一件帽镜、一只掸瓶、两只帽筒;第三抬是两对宗罐;第四抬是一对盆景;第五抬是鱼缸、果盘;第六抬是一对镜子;第七、第八抬是一对大皮箱,装着新娘的陪嫁衣裳等物,箱上搁着对匣子和礼盒;第九抬是一只小皮箱;第十抬是新娘沐浴用的木盆、汤瓶以及大铜锅、小铜锅、大铜壶、小铜壶;第十一抬是炉屏三色;第十二抬是大座钟。

        迎送亲队伍浩浩荡荡从韩家侧门拐出来,转了半条大街,又从韩家的正门进来,旗、锣伞、扇、乐队,吹吹打打,热闹极了。花轿进了门,早已请好的“齐洁人”就迎上前去,挑开了轿帘儿,给马莲花添胭粉,再迎入新房。最后,婚礼仪式正式开始了。

        八仙桌上,已经摆好了笔砚,由韩家请来的阿訇写着意扎布,“意扎布”就是婚书的意思,上面写着家长韩旅长、新郎五斤娃和新娘马莲花的姓名。下面是八条。第一条写明这是婚书,第二条说这婚缘是真主订的,第三条是家长同意,第四条是夫妇双方情愿,第五条是有丰厚的聘礼,第六条是证婚人,第七条是有亲友祝贺,第八条是求真主赐新人美满的生活。

        阿訇写完之后,又向新人道晤吧哩克,新娘马莲花红着脸说达旦(愿嫁),新郎五斤拄着双拐说盖毕尔图(愿娶)。这时,宾客们祝贺声四起,那些当兵的手舞足蹈,抓起一把把糖果向五斤娃、马莲花撒去,祝愿他们甜甜蜜蜜、白头偕老。

        婚礼上最忙碌的要数尕花了,她跑前跑后,跟马莲花有说不完的话。

        欢宴和闹新房持续到了半夜才结束。

        次日一早,五斤娃夫妻来向韩旅长夫妇叩头请安,韩旅长夫妇则给女儿女婿送了红包包。

        上午,尕花陪着一对新人坐韩旅长的小汽车去清真寺参加穆斯林的主麻(聚礼)日,请阿訇再次为他俩念意扎布,在肃穆的清真寺里,阿訇又为他们道了唔吧哩克。

        马莲花说:“达旦。”

        五斤娃说:“盖毕尔图。”

        ……

        回家的路上,尕花说:“姐夫,你给我和阿姐唱一段花儿吧。”

        马莲花也含情脉脉地说:“就给尕妹唱一段吧。”

        五斤娃就手托腮唱了起来:

        阴山阳山的山对山,

        对不过放马的草山;

        尕妹子坐在了我面前,

        就像是才开的马莲。

        姐妹俩拍着手,沉浸在了无比幸福之中。

        十七

        “阿爸,阿妈”,马莲花擦净了刚吃过饭的饭桌说,“我们思谋着要回去哩。”

        韩旅长忙问:“回?你回到哪里去?”

        韩太太早就和女儿尕花订下了同盟,她说:“女儿女婿要回老家看一下,也对着哩。”

        尕花说:“阿爸,我也陪姐姐去,顺便去青海老家一趟。”

        韩旅长说:“奶奶的,一个尕娃娃懂个啥。我都派人给你姐姐姐夫准备修房子的料去了,到能动土了就修房子。另外,我还准备把五斤再提升一下哩。你们怎么想到要走?”

        马莲花双手扶着韩旅长的膝盖说:“阿爸,你和妈还有尕花永远是我们最亲的亲人。可是,我凉州的妈也是快要死的人了,我们说啥也要回去看她老人家一眼。再者,听说凉州解放了,我们要去看看王胖子的下场……更要紧的是,五斤哥的腿已落下了残疾,当多大的官也是闲的,他再也不能为阿爸出力了。阿爸,你就让我们走吧。”她说着哭了起来。

        韩旅长摸着莲花的头发说:“日奶奶的蒋委员长,今天打共产党,明天打共产党,打来打去,还是让共产党把他撵出了南京城。现在大半个中国都落在了共产党的手里。迟早,我们得要彻底败在共产党的手里……罢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们就回去吧,我把尕花也托付给你们……”韩旅长说着也流下了眼泪。

        “阿爸!”马莲花把头埋在了韩旅长的膝盖上说,“谢谢你,我们会永远记着你和妈妈的。”

        “起来吧。”韩旅长说,“孩子,去收拾吧,大件的、重的东西就别带了。别声张,悄悄地走,最好是晚上走。我派两名贴身警卫,是我的老乡,送你们回去。到凉州后,你就让他们回青海老家去。盘缠我发给他们。”

        韩太太抹开了眼泪,尕花也过来抱住了妈妈说:“妈妈,我们姐妹俩会想你们的,你别哭。”

        马莲花也拉住了她的手:“妈妈,女儿不会忘记你的。我们会来看你和阿爸的。”

        ……

        临行时,韩旅长低声给五斤交代着尕花的婚事……五斤不时点着头。

        十八

        马忠救了马莲花后,始终在等待着奇迹出现。他想如果马莲花找不到五斤娃了,他说啥也要找到马莲花,让她做他的妻子。

        当他知道五斤娃还活着,而且在医院时,他又暗暗地祝他早日康复,早日和马莲花团聚,并祝愿他俩幸福美满。这时候,他不想回凉州,他知道国民党、马家军大势已去,也不想回青海老家去,一来怕王营长处罚他,二来还期盼着能再次见到马莲花。

        为了生活,他在一个牧场放牧度日。马莲花结婚时,他也去了。他远远地看着她,为他们祝福。……

        当他知道马莲花夫妇要回老家时,他义无反顾地离开了牧场,骑着马尾随着马莲花他们,一直跟到他曾救过她的这片沙漠边上。

        阳光下,马忠骑着马站在一座高高的沙山顶上,注视着马莲花他们,望着她那飘起的红头巾,他又一次为她和五斤祝福:“莲花呀莲花,我就送你们到这里吧。从今天起,我就要远走高飞了。祝你们永远幸福!”

        两个警卫早已发现了尾随在后的马忠。他们把这个情况报告了五斤。

        五斤说:“真是日怪得很,他跟着我们干啥哩?不管他,我们走我们的路。”

        马莲花也勒住马头回头看这个尾随而来的人,但看不出他是谁。但她有一种感觉,她自言自语:“难道是他?”

        “阿姐是谁?”尕花问。

        五斤也问:“是谁呀?”

        马莲花说:“可能是两次救过我的马忠。”

        “那你快叫他过来呀!”尕花急着说:“我们迎过去也行。”

        “等等!”马莲花说,“我有办法知道他是不是马忠。”她说完后一手托腮,朝就要离去的那个人唱起了“花儿”:

        冰冻着三尺口自开,

        雷响三声雨点来;

        救我的阿哥开口来,

        尕妹我等你走过来。

        马忠听到马莲花那优美动人的“花儿”,也掉转马头,不由自主地唱了起来:

        芦花公鸡的毛大了,

        毛大着上不起架了;

        阿妹现在有家了,

        阿哥说不成个话了。

        就是他!马莲花一阵兴奋,继续唱道:

        老天爷变脸风大了,

        平滩滩变成沙疙瘩了;

        阿妹有家添妹了,

        找妹夫眼儿瞪大了。

        马莲花的歌声刚完,马忠还是呆呆地立在那里。

        马莲花见状推一把尕花说:“傻妹妹,还不快给我迎个妹夫来?”

        尕花如梦方醒,催马向马忠迎去……

        关于《西部女神》题外的话

        五十二年前,我母亲怀着对爱情的憧憬和对自由婚姻的向往,千里寻夫,历尽艰辛,终于夫妻双双把家还。

        1960年闹饥荒,我出生在了凉州西的四十里堡。为了养活我,我母亲未出月子就给生产队里放驴,每天在麦秸堆里拣上三五颗粮食,回家炒熟喂我。我一周岁那年,她扒车到宁夏我姨母那里,讨了一升大米,回家时又扒了个快车,不料,家乡的槐安车站是个小车站,快车不停。我母亲从车窗跳了下来,摔断了右腿,昏死了过去。醒来后,她首先想到的就是那一升大米丢了没有。然后往有人的庄子爬,腿肿得像沙缸子一样粗。因耽误了治疗,被截去了一条腿。

        我懂事后,母亲撑着双拐为生计而奔波。母亲去世时,父亲因当过国民党军官正在接受一场又一场的批斗;哥哥因反抗别人的欺负而被投进了大牢;姐姐也因为没有嫁上个好人家在闹离婚;我当时还未成人。我母亲至死也没有过上一天幸福的日子。

        时至今日,于清明节来临之际,我以这部书稿,作为给母亲的祭礼,献在母亲的坟前,来告慰她老人家的亡魂。

        亲爱的妈妈,您安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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