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chapter15
自那天之后，谢逐再没来过医院。
苏祁的身体渐渐有所好转，精神却越来越差，他好像跟着那苟延残喘了三个月的夏天，一起死去了。
倒是医院里依旧人山人海，喧声鼎沸。
苏洵中午去送饭的时候，正巧遇到个家属在病房门口闹事，人们三五成群地凑在一起，乱哄哄的。
嘶哑而尖锐的怒吼声一声连着一声，身材魁梧的保安都有些招架不住，一边的小护士满脸写着烦躁，试图用手里的病案本把病人隔开。
没有人听她的话。
患者们看的津津有味，颇有上前拍个照上传朋友圈的兴奋感。
当然也有人觉得索然无趣，拉着人暗暗吐槽。
还有些人因为嫌闹得不够大，开始拐弯抹角的煽风点火。
唯一相同的点，就是他们都没有离开。
闹事者似乎被这种强烈的注视无形地助长了气势，猛地生出一种有失脸面的勇气来，他胜券在握一般地指着医护人员不停地谩骂，像极了公司领导训斥下属时满怀豪情壮志的模样。
医护人员不厌其烦，却困于职责所在敢怒不敢言，几经劝阻后终于无能为力地低首下心，不再搭话了。
归根结底，每个闹事的家属，都是因为不能顺其自然地面对患者的病情，可就算他们表现的愤怒或不幸，也依旧不能改变固有的状况。
这种事情屡见不鲜，着实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另苏洵比较惊讶的是，他竟然从这群人里面看到了苏祁。
苏祁穿着对他来说过于肥大的病号服，像个田野里茕茕孑立的稻草人，面无表情的站在人群中。
有人拥挤着走过他面前，蹭到了他的衣衫，他也好像失了神智一样，纹丝不动。
苏祁一直都不是什么乐意凑热闹的人物，他烦死了那种市井气息，甚至宁可饿肚子都不愿去小餐馆吃饭，他也不愿跟别人一起挤电梯，就连人多的地方都能避则避。
他讨厌油腻腻的饭桌，更讨厌脏兮兮的人。
苏洵看着那个身影，又错愕地确定了一遍，心里有些莫名地堵得慌。
他走过去拍了拍苏祁的肩膀，又把他拉到了一个相对人少的地方：“别让他们把你碰着。”
“嗯。”苏祁依旧目不斜视地看着那位家属，点了点头。
几乎到了饭点的时候，那家属才闹得精疲力尽，被保安脸色铁青却态度温和地劝走了。
众人终于作鸟兽散，垂头丧气地回到那死气沉沉的、活人的地狱。
苏洵半扶半抱地把苏祁带回了病房，刚一进门，扑面而来一股土味儿，他又大步绕到后面去关窗户。
炙热的阳光笼罩了城市足足三个月，终于在第一片叶子落在地上后开始偃旗息鼓。
北方一入了秋就开始刮风，狂风侵略在各个大街小巷，长驱直入地掀起城市里的尘土与纸屑，长风一卷，黄沙漫天，从病房往外看去，外面就像是一座杳无人烟的荒原。
苏洵在烈风悲鸣的呜咽声中低低叹了口气，走回去拉出了吃饭的桌子，把菜摆的满满当当，他用湿巾擦拭了下筷子，抬头问苏祁：“今天身体怎么样？”
“嗯。”
苏洵简直习惯了苏祁的敷衍，他又问：“护工说你不怎么吃饭，胃口不好吗？”
这已经不是护工第一次跟他抱怨苏祁吃不进东西，心衰病人很容易因为肠胃道淤血等原因引起食欲不振的症状，尤其碰到苏祁这样胃口娇气的，喂个饭比给他下毒都难。
医生担心他营养跟不上，连着好几天给他注射了营养液，可这人还是瘦的好像一把就能折断，宽大的病号服下露出的一截手腕，都能明显地看到泛着青色的血管。
“嗯。”苏祁又无精打采地应了一声，昏昏沉沉地就往床上倒。
苏洵赶紧手忙脚乱地拉了他一把，把人靠着床头摆好，头疼地皱了皱眉，“坚持一会，吃点东西。”
苏洵愁的厉害，他每天工作忙的脚不离地，着实分不出那么多时间来照顾苏祁。碰上个护工精明又胆儿小，从来都不对苏祁做什么要求，照顾不好人还要每天定点儿给他告状。
其实头几天的时候还好，苏祁相当配合治疗，大概是期盼着谢逐来看他的时候，人可以精神一些。
可时间一长，他的等待持续落空，就开始一天比一天消沉，一天二十四个小时几乎都是在床上昏迷的状态。
甚至有的时候苏洵跟他还说着话，过一会人没了声音，再一看，就是又睡过去了。
苏洵心烦地叹了口气，又态度强硬地把筷子塞到了苏祁手里，沉声道：“尝一尝，我拐着咱妈做了点菜偷偷带来的，你赶紧把病治好回趟家，不然他们都要以为你流浪到哪儿个犄角旮旯的小山村要饭去了。”
苏祁垂着眼皮：“不想吃。”
“多少吃一点。”苏洵冷了脸，“别让我灌你。”
苏洵的爸妈世代从商，向来不苟言笑，雷厉风行，唯独对着苏祁，就心软到说句话都要字字斟酌，生怕哪个字不中听了，让苏祁苦苦受了委屈。
以至于整个苏家从上到下，从老到少，所有人都习惯性地把苏祁当个珍贵的瓷瓶儿一样护着，只有苏洵还存了一丝理智，觉得着狐狸崽儿再宠下去伸个手就想捅破天了。
苏洵心甘情愿地当了苏祁人生里为数不多的强硬角色之一，另一个，大概就是苏祁百依百顺的小队长，谢逐。
想到这里，他突然有种莫名的心虚，其实他并没有要赶谢逐走的意思，但没想到这人竟然这么经不起刺激，竟然真的不来了。
苏洵又探口气，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苏祁。
苏祁跟他对视一眼，无力地提起了筷子。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闻到饭菜的味道就忍不住的反胃，才刚动了第一口，就感到喉管涌出一股酸涩的苦味。
苏祁皱了皱眉，强忍着没吐出来，“我打营养液行吗。”
“打营养液也得吃饭。”苏洵紧紧蹙起眉头，心里一阵阵犯苦，面上却还是一副不容置疑的严肃。
苏祁也没力气跟他争论，他放下筷子，破釜沉舟一般端起汤碗就咕咚咕咚往里灌。
结果他刚勉强喝下了小半碗，就觉得胃里一阵翻滚，紧跟着就是一阵心悸，他还没来得及放下碗，就忍不住弯下了身子，趴在床边吐了个天女散花。
苏洵看的一阵触目惊心，生怕苏祁吐着吐着又呕出血来，连忙道：“慢点，慢点。”
苏祁胃里一阵痉挛，生理性的泪水一个劲儿地往出涌，等他好不容易止住吐了，又觉得浑身软的没有一点力气，坐都有些坐不住。
苏洵扶着他漱了漱口，“一会让医生来看看，实在不行去做个胃镜，总是吃不进去东西也不是办法。”
“不用。”苏祁靠在他身上缓过来口气，突然哽咽道：“哥。”
听到这个称呼，苏洵突然感觉一阵心酸，他把苏祁往怀里抱了抱，摸着他的头发，低声道：“咱们好好看病，等身体好了哥什么都依着你。”
“我想出院。”
苏洵暗暗攥紧了拳头。
苏祁又说：“我不想死在医院里。”
就这一瞬间，苏洵突然心疼到连话都说不出口，他沉默了好久，才尽量平静的问：“我叫谢逐来陪你好不好。”
苏祁闪过一阵光，又很快地熄灭，“我想出院。”
宋子虞接到电话的时候，气的差点没岔过气去，谢逐刚刚才嘱咐过他，让他照顾好苏祁，结果还没过十分钟，那边通知他苏祁要出院了。
他感觉自己的脑子都气出了个窟窿，轰隆隆地往出冒黑烟，他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火急火燎地就赶去了住院部。
苏祁换好了衣服站在床前，默不作声地看着苏洵帮他收拾东西，看到宋子虞闯进来的那一刻，眼神几乎冷漠地看了他一眼。
“你们这是干嘛！”宋子虞看见苏祁，一句话立马就堵在了喉咙里，他沉默了一会，咬了咬牙，又狠心对苏祁道：“你这情况能出院吗！这是闹着玩的吗？不要命了？更何况你们还没办理出院手续吧？医生没法儿给你签字结算费用的！”
“那就计费，我有钱。”苏祁说。
宋子虞被堵的哑口无言，眼珠子咕噜转了一圈，小声的试探道：“你跟谢逐说过了吗？”
苏洵警告地看他：“小祁出院跟他有什么关系。”
“怎么就……”宋子虞听得心里一阵不是滋味儿，他往前走了两步，又拍了拍苏祁的肩膀：“你先跟他说一声，别让他担心。”
苏祁没吭声。
苏祁心知肚明，他不愿意跟谢逐断了联系，两年前谢逐突然消失的那种感觉，他再也没勇气尝试一遍。
他无法狠心地去撕开谢逐的伤疤，却也没办法控制自己不去想那件事情。
他觉得自己就像走在四面围城的棋局中，盘综复杂，步步死局。
每走一步，都好像踏入一场万劫不复。
他太累了。
他不想再醒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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