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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深夜无人,只闻得浪打暗礁,海鸟嘶鸣。

        莘晏趁着月黑风高,用破旧的草席裹了尸体拖到海岸边,依次绑上了石块,莘窈没有说话,只默默在一旁给他递绳子,莘晏将尸体扔到一艘闲置在岸边的小船上,然后跳上船。

        “我跟你你一起去。”莘窈忽然道。

        “姐姐,海上风冷,况且这种事——”

        他的话没有说完,莘窈已经自顾自跳上了船,船身摇晃,她没有站稳,身子一歪,险些掉下水去,莘晏连忙抱住了她。

        想到自己身上和手上或许还沾着血,他等她一站稳便立刻放开了她。

        莘窈在船头坐下,默默看着他没有说话。

        莘晏解开绳索,划动船桨,小船驶离了岸边便能乘风而行,它轻飘飘地顺着波浪向海中央荡去。

        一轮满月高高升于空中,四周环绕着澄黄朦胧的光环,宛如巨大的银盘,将无垠的海面映照得波光粼粼,漫天繁星洒落下细碎的光芒,天水之间一片宁静。

        小船缓缓驶入海中央,海岸已经远得化成了一条线。

        两人一路静默无话,直到海水已经足够深,莘晏开始将绑着石头的尸体一具一具扔入海中,莘窈试图帮忙,他却怎么也不让她碰触这些死人。

        等到处理完一切,两人才松了一口气。

        莘晏摇起船桨开始往回划,莘窈依然坐在原处默默无言。

        少年担忧地望着她,仿佛又回到了从前。

        小时候,他做错事惹姐姐生气,姐姐就会像这样一言不发,而他只要主动认个错,再求恳她几句,她便会重开笑貌。

        可如今他已不是小孩子了,她还会不会像以前一样轻易地原谅他吗?她还能不能无条件地迁就他?甚至永远跟他站在一边?

        “姐姐,你是不是生我气了?”他试探着问道。

        “什么?”莘窈的沉思被打断,她瞪大眼睛看着他。

        “你是不是生气了?”

        她瞪着他,活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兔子,过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她摇摇头,“没有,当然没有,我为什么要生气?”

        莘晏略微心宽,“我见你一直不说话,以为你在生我气。”

        “我为什么要生你气?”她迷茫地看着他。

        “我杀了这些人,你不气吗?”

        “总比这些人把我们杀了好啊……”莘窈苦笑道。

        少年点点头,心里安定了许多。

        “其实出了这种事,我也不知道该对你说什么。方才我一直在想,往后咱们应该怎么办?我们得罪了太守大人,他能派出第一波杀手,自然会有第二波,第三波……咱们能每次都幸免于难?”

        “其实也没有那么糟糕,秦太守并不想要我们的命,只要我听命于他,给他办事,他暂时就会收手。”提到秦家,少年的脸上笼罩了一层寒霜。

        “他要你干什么?”

        “他知道枫肃公子回了天水城,要我马上除掉他。”

        莘窈脸色发白,“那枫肃公子岂是常人能对付得了的?”

        莘晏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忽然变得柔和极了,“可他若是拿住了姐姐,无论让我去干什么,我都是愿意的。”

        “阿晏,你别这么说,”莘窈蓦然一阵心酸,“就算有一天我被他拿住,你也不许替他卖命,想想爹娘是怎么死的?还不是被这些狗官害的?他们手底下罪孽太多了!”

        “我知道,可爹娘已经离世很久了,”少年说道,他十分温柔地望着她,这温柔中又带着些许执迷,“如今我只有姐姐,你若是落入险境,我还有什么可顾及的?”

        “我就算被人拿住,也有活下去的方法,总之你不许替那些狗官卖命!”

        少年微微疑惑,“你有什么方法?”

        “我……”她说不出来。

        莘晏没有再问,他有些无奈地笑了,“好,我答应你,一定不替那些狗官卖命,但如果……如果我做了一些别的坏事呢?”

        “什么别的坏事?”

        莘晏望着无边无际的海洋,神色有些迷惘,“如果我成了一个江洋大盗,终日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又或者我人面兽心,恶贯满盈,变得无可救药,姐姐你可还愿意……”

        愿意什么呢?他忽然说不下去,愿意陪着他?愿意爱着他?

        “无恶不作?恶贯满盈?”她一愣,紧接着厉声道,“你强/jian妇女了吗?”

        莘晏吓了一跳,“没有没有……”

        “那就好。”她点点头,复又变得温柔了起来,“你若真的恶事做尽,我也依然是你姐姐,大不了咱们就亡命天涯,能活几日是几日;若是死了也无妨,到阴间跟爹娘相聚,也算阖家团圆。反正活也好,死也罢,我们俩总是在一起的。”

        这话虽然无视黑白,但对莘晏而言却是感人至深的。

        少年的心中不禁涌起了一股暖意,紧接着又蔓延出了无限遐想——方才莘窈说的话既适用于一位情深意重的长姐,亦符合一个生死相随的情人。

        “为何你偏偏是我的姐姐……”他出神地喃喃。

        “难道你希望我是你娘?”

        “不,不,当然不是!”少年顿时满面通红。

        莘窈看着他窘迫的样子,心里觉得奇怪,却也没有多想,“你说,秦太守还会不会派人来追杀我们?”

        “应该不会,”他沉思片刻,“至少不会那么快。”

        “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莘晏并没有将所有事对她和盘托出,“我猜那枫肃公子快要动手收拾秦家了,如果他能顺利除掉秦太守,那咱们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其实在七沙岛上时,莘晏与枫肃公子的确有几分交情。

        只要莘晏愿意,他跟谁都可以交朋友,哪怕是他极为厌恶之人。

        他自从得知枫肃与秦家的恩怨后,便答应将他藏在船舱内送回天水城,找姓秦的算账。莘晏明面上帮他,实际却盼着借枫肃公子之手除掉秦家,好让自己摆脱太守大人的掌控。

        但这枫肃公子自从上了岸便磨磨蹭蹭的,始终没有下手,同时又神出鬼没,鲜有机会与他接头,让他烦恼不已。

        屋漏偏逢连夜雨,今晚他又遇上那白衣客跑来拿姐姐要挟他,这教他如何能忍?于是少年人大开杀戒,最后恨不得自己带人,直接上门去屠了秦家!

        念转至此,少年不由眼露杀意。

        “阿晏,你在想什么?”莘窈轻声问他。

        “没什么。”他连忙回神。

        “这两年,你是不是常常杀人?”她突然直截了当地问道。

        “我,我没有。”他看上去有些惊慌。

        “前些日子,我听到过一些传闻,”她想了想,换了一种说辞,“传闻说,你做了很危险的行当,常常需要跟人拼命,但又痛快淋漓,能日进斗金,这是真的吗?”

        他怔怔地看着她,脸上突然绽开一个天真的笑容,“姐姐,你说的是什么行当?痛快淋漓还能日进斗金?我倒真想试试。”

        莘窈静静注视着他的眼睛,片刻后,故作如释重负,“那就好,看来传闻不是真的。”

        “传闻当然不是真的。”少年笑着点头,心里却七上八下。

        “那你这一身杀人的本事又是从哪里学来的?”莘窈又问了一句。

        “我……我之前在七沙岛给人看赌坊,常常跟人打架,可能打架打多了吧,”少年渐渐收起了笑容,他诚惶诚恐地看着她,“姐姐,你还是生我气了对吗?我杀这些人也是事出无奈,若是让他们将你抓走,我往后要杀的人就更多了。”

        “我知道,我知道……”莘窈伸手轻轻抚摸他的脸颊,“我没有怪你,只是在担心你,怕你觉得不好受,毕竟成天面对那些死尸鲜血,谁看了都要做噩梦……”

        “姐姐,你放心,我没事的,”莘晏在她的抚慰下,心里稍稍安定,“你知道我从小就不怕那些。”

        他确实从小就不怕血,不怕死尸,这算得上是一种奇特的天赋。

        小时候,姐弟俩随爹爹外出做生意,路上遇到流寇,莘家老爷中箭受伤,肩上皮开肉绽全是血,莘窈吓得浑身发软,而九岁的莘晏则直视伤口,毫不畏惧,还根据爹爹的指示,拔出剪头,在马车里替他完成了包扎。

        莘家老爷很是欣慰,他发现了小儿子的独特天分,于是常常带他去医馆观摩做学徒。

        那时莘晏才十岁,老郎中解剖尸体,他就站在旁边面不改色地观看,眼里充满了好学的热忱,让老郎中对他赞不绝口。

        有一回,姐弟俩偷偷溜上街玩耍,莘窈发现了一只瞎了眼,又被人打瘸了一条腿的小狗,于是心疼地将它抱了回家。

        夜里,少女抱着可怜的小狗,抚摸着它的伤口,心疼地垂泪。

        当时莘晏看着姐姐,满心困惑不解,他知道这只小狗被人虐待,浑身是伤,非常可怜,但莘窈为什么要哭呢?这只是一只小狗啊!

        他迷茫地看了她老半天,突然自己眼里也落下泪来,倒不是因为小狗可怜,而是莘窈哭得太惨了,他看得入戏了。

        “姐姐,为什么我看到那只受伤的小狗一点都不难过呢?”十岁的孩子皱着眉头,一脸苦恼,那时的莘晏跟姐姐是无话不谈的,他的心就像一张白纸,完完全全地展露在她眼前。

        “你不难过吗?我看你也哭了呀?”少女疑惑。

        “那是因为你哭了我才哭的。”他嘟着嘴道,“姐姐,我是不是很奇怪?”

        “哪里奇怪?”

        “看到受伤的小狗不哭。”

        “你是个男孩子,要那么多愁善感干嘛!”她笑着伸手弹他额角。

        他吃痛地揉了揉脑袋,看上去还是闷闷不乐。

        “怎么啦?”她哄着他。

        “昨天用晚膳的时候,爹爹问我在医馆学到了什么,我就跟他说,有个病人死了,老郎中剖开了他的肚子,许多肠子流了出来,我看见他的五脏六腑,心在这儿,肺在那儿,然后爹娘脸色就不好看了……”

        “然后呢?”

        “然后我立马改口说,老郎中还教了我针灸,夸我记穴位记得快,将来爹娘若有头疼脑热,我一定能替他们灸治,他们这才笑了。”

        “我家阿晏真是聪明,小小年纪就会察言观色了。”少女笑着捏了捏他的小脸蛋。

        “可我就是一个很奇怪的人。”他还是苦恼。

        “这不奇怪,人跟人都是不同的,有些事旁人理解不了,你放在心里就是,不用解释也不用烦恼。”她轻轻拍了拍他的小脑袋。

        莘晏想了想,懂事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漫天星光下,海风轻柔,水波荡漾,莘窈忆及了往事,不由露出淡淡的笑容,她好想回到过去,不仅为了阖家团圆,还因为那个时候,莘晏与她之间没有秘密。

        如今,她虽然知道弟弟有很多事瞒着她,却并不打算刨根问底。

        这两年多的经历,激发出了少年人暗藏多年,鲜为人知的一面。

        这一面旁人虽然没有见识过,但莘窈却是了解的。

        莘晏十一岁时就已为了她杀人,她知道自己的弟弟虽然外表秀雅,可骨子里却带着一种亡命之徒的气概,身边若无长辈诤友劝诫,他的确会误入歧途。

        “阿晏,我知道你有很多事没有告诉我,我不会再多问,但你要记得,不管怎样,姐姐总会陪着你的。”她替他理了理垂落额前的长发。

        她的手指柔软,他的心好像也跟着软了。

        月光洒落在她的身上,她披着起皱的黑缎子斗篷,素面朝天,长发蓬乱,洁白的脸蛋被海风吹得毫无血色,双唇亦是暗淡,可他却觉得她美极了,犹如临凡仙子一般。

        他忽然很想凑上前,亲吻她暗淡的双唇。

        少年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连忙移开目光,克制住这种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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