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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


  梦里,  江殊澜的父皇仍是她记忆中英俊挺拔的模样,正牵着她走在一条完全陌生的路上。

  “过会儿别太闹腾,乖乖等我,  ”江殊澜的父皇温声和她商量,“回宫的时候再给你买糖葫芦。”

  而江殊澜还未来得及开口说些什么,便发现自己的视线比平日里低了很多。

  她变矮了,或者应该说是变小了。

  江殊澜很快听见稍有些稚嫩却仍属于自己的声音回答道:“要两串。”

  她在自己的身体里,  但说话的人不是她。

  而同一时刻,下意识停住脚步的江殊澜也看见儿时的自己正继续与父皇一起向前走着。

  江殊澜很熟悉此时这种一缕残念似的状态,  很快便跟了上去。

  高大的男人丝毫没有君王的架子,  温和地笑了笑,问道:“另一串是给你母后带的?”

  “江殊澜”摇了摇头,  故作正经道:“这两串都是我的,  母后的那份糖葫芦您得单独再买。”

  “母后还说要上回的桂花酿,您别忘了买。”

  “我没答应给她带酒回去,你俩什么时候背着我合谋的?”

  “江殊澜”俏皮地笑着说:“秘密,不告诉你。”

  在他们身后的江殊澜不自觉笑了笑。

  父皇已经离开了三年多,  江殊澜两世都很少梦见父皇与母后,  在成婚前夜忽然又能看见父皇的身影,即便只是在梦里,  江殊澜也十分欢喜。

  而跟着儿时的她和父皇不断往前,停下后江殊澜才知道这座大宅子是什么地方。

  有很多十几岁的少年正在院子里练武,  角落里有些看起来只有八.九岁的孩子正在背诗,不时有女孩拿着什么东西经过院子。

  这里应就是江殊澜的父皇安置那些孤儿的地方。江殊澜还在人群中看见了少年时的邢愈。                        

                            

  思及此,在梦中没有实形的江殊澜很快便开始在这座大宅子的各个角落寻找着,  果然在一个僻静的地方看见了一身黑衣的临清筠。

  江殊澜的心重重地跳了几下。

  少年模样的临清筠正孤身一人站在一棵古树下,  沉默地凝视着某处。

  但江殊澜顺着他视线的方向看去,  却发现那儿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他在出神沉思着什么。

  可就像前世她死去后那三十年里的经历一样,她只能看着他,却连临清筠的一片一角都无法触及。

  而离近之后江殊澜才看清,有鲜血正顺着他的指尖滴下。

  江殊澜心疼得厉害,却什么都不能说,不能做。

  按照临清筠之前曾和她说起的往事,此时的他应刚被父皇的手下从临府里救出来。

  他刚失去了所有的亲人。

  江殊澜心急如焚却无能为力时,她看见儿时的自己朝着临清筠走了过来。

  “哥哥,你知道从哪儿可以去有很多人在打架的地方吗?我好像走错路了。”

  儿时的“江殊澜”一边走近一边问。

  江殊澜知道她是想问邢愈他们练武的院子,也知道她在说谎。

  从那个院子到这棵大树之间的路虽远,却并不算绕。江殊澜自幼在宫里长大,几乎跑遍了宫城中每一处,记路其实是她的长处。

  她更应是经过时看到了临清筠,才找了个理由走过来。

  而就像是临清筠曾和江殊澜说过的那样,临清筠并没有理会儿时的她,只是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树荫,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儿时的江殊澜本想跟过去,却转而朝着树下一片漂亮的落叶走去。

  母后喜欢收集这些好看的叶子,江殊澜每次出宫都会找一些回去送给她。                        

                            

  但还未捡起那片落叶,“江殊澜”便停住脚步,看着地上那一小片被血洇湿的泥土,小声道:“原来漂亮哥哥受伤了。”

  后来江殊澜又看着梦里的自己去找了父皇,打断了他和纪相的对话,拉着他去找大夫来给临清筠治伤。

  儿时的江殊澜和全程旁观的江殊澜也都听见大夫说,临清筠是自己伤了自己。

  后来一连几日,江殊澜都会撒娇让父皇带自己出宫去那座大宅子。

  但或许是知道临清筠不会回应自己,她每次都只是自顾自地说话,从不提问,像个小尾巴似地跟在他身边。

  他一直没有理会她,却也没有赶她走。

  日子一天天过去,临清筠渐渐开始有了些回应。虽然只是一两个字或点头摇头,大多数时候也总是依旧沉默着,但儿时的江殊澜却因此开心了很久。

  后来他戴上面具进了军营,江殊澜能见到他的时间便少了。

  江殊澜以为梦里的种种便是被她遗忘的那些记忆,但她很快便发现梦境中的事与临清筠说的有了不同之处。

  梦里的江殊澜没有受伤,也没有生那场由江黎的夫人治好的重病,而是平安地慢慢长大。

  她没有忘记临清筠。

  临清筠第一次随军远征时,江殊澜去城门口送了他。后来便每月都给他写信,托父皇帮她想办法把厚厚的信封送到临清筠手里。

  临清筠从不回信,江殊澜也不觉得失落,只要知道他没有受伤便会心安,从父皇口中得知临清筠立下军功后便会雀跃不止。

  临清筠打完那一仗回来时,江殊澜的父皇把一柄小巧精致的匕首给了她,说是临清筠从战场上赢来的战利品,请他转交给她。                        

                            

  后来每次临清筠出征,江殊澜都会目送着他出城,然后一边给他写信,一边盼着他平安归来。

  而每一次回京,临清筠都会托父皇给她送来这一仗的战利品。

  旁观的江殊澜莫名能理解为何他每次都不亲自把东西送给她——临清筠不想让她被人议论是与外男私相授受,所以才每回都经她父皇的手。

  而江殊澜的父皇或许也早在一次次为他们转送信件与战利品时,便已明晰了什么。

  直到江殊澜及笄,临清筠向她父皇求娶并得到赐婚圣旨后,他才把那些筹备了好几年的聘礼都送进了宫。

  而梦里那个江殊澜也是此时才知道,临清筠虽从未给她回过信,送的礼物也都是托父皇转交,但他早已决定要娶她。

  就像梦外的临清筠一样。

  但江殊澜还没来得及看见自己与临清筠的大婚,便从这个梦里醒了过来。

  她已隐约猜出自己当初忘了一些记忆应与当年那场重病,与李氏有关。

  若她真的没有忘记那些与临清筠共处的记忆,或许他们也能像梦里一样,早早彼此牵绊,约定余生。

  江殊澜忽然意识到,梦里虽都是她更显主动地朝临清筠靠近,但临清筠是因她童言无忌的话才戴上面具进了军营。且自第一次出征起,他便把自己最好的战利品都转送给了江殊澜。

  他早已给出了回应。

  可梦外的现实中,在临清筠的立场,或许便是江殊澜一时兴起靠近他、依赖他,然后又忘了他。

  他那些战利品便都没了送出去的理由和立场。

  被遗忘的记忆回来了,他们原本可以有的另一种可能却让江殊澜心底觉得怅然若失。                        

                            

  但江殊澜不得不让自己尽快从这个梦的影响里缓过神来,因为到了她真的要与临清筠成婚的日子。

  婚仪的各项准备都十分齐全,但看着叶嬷嬷为她上妆,越意识到正临近那一刻,江殊澜便越紧张。

  今日的皇后礼服也是她的婚服,袖口里有临清筠亲手绣的竹纹,让江殊澜觉得已分隔三日的临清筠此时正陪在她身边,轻轻握着她的手腕。

  江殊澜尽量慢慢放松下来。

  而身着大红礼服离临清筠越来越近时,江殊澜的心才真的安定了下来。

  婚服精美的凤凰纹绣间缀着一颗颗红宝石,鲜艳裙裾以金线为笔,勾勒出江殊澜曼妙玲珑的身姿,美艳绝伦。

  临清筠仍如往常一样温柔地笑着,牵起江殊澜的手后稍紧了紧力道,江殊澜顺势悄悄挠了挠他的掌心。

  无人知道帝后之间亲昵的小动作。

  “很美。”他温声说。

  江殊澜脸颊微热,弯眸笑了笑,抬手摘下临清筠脸上的半副墨色面具,眉目柔和道:“夫君今日也很英俊。”

  临清筠虽在她面前时已经不再戴面具了,但其余时候都仍遮掩着面容,江殊澜一直想在合适的时候为临清筠摘下面具。

  无论有形或无形的面具与伪装,以后临清筠都不需要了。

  他可以是最真实的模样,她会爱全部的他。

  临清筠也一直等着这一刻——

  她在众人面前为他摘了面具,也留下了印记,让所有人都知道他们之于彼此是最重要而特殊的存在。

  他的面具因她儿时孩子气的话而戴,也只能由她摘下。

  温润而夺目的光芒洒落于身,他们是受晴空暖阳祝福的爱侣。                        

                            

  被临清筠牵着往前时,江殊澜看见两旁的朝臣均伏地行着跪礼。

  这些大臣中的很多人都曾跪过江殊澜的父皇与母后,而如今,他们敬畏的帝后成了临清筠和江殊澜。

  因着他们此时的尊敬,江殊澜逐渐觉得头顶凤冠的重量变得更加切实可见。

  自此时起她便是大启的皇后,需要承担的责任要比是公主时只多不少。

  幸好,无论她是什么身份,临清筠都会立于她身侧,牵着她的手,与她彼此陪伴。

  步骤繁多的婚仪结束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宫中乐声四起,布满细碎星子的夜幕随即被多彩的焰火占据。

  君民同乐,满城热闹。

  凤冠太重,临清筠不愿让已经有些疲累的江殊澜再多行一步,便径直抱着她回到了他们今后会同住的延宁宫里。

  而就在江殊澜以为所有仪式都已完成,终于可以放松下来时,临清筠把她放在寝殿的龙凤榻边,放轻动作为她卸下几乎要压断脖颈的凤冠后,又用不知何时准备好的缀金龙凤吉纹盖头遮住了她的视线。

  “这是……”

  “皇帝与皇后的婚仪结束了,”临清筠温声道,“但前世有的,这次也不能少。”

  江殊澜明白过来,在帝后大婚的尊贵荣耀之后,揭盖头、饮合卺这些步骤他也一个都不想落下。

  江殊澜试探着在身后喜被之下摸了摸,果然发现里面有红枣和花生等物。她猜殿内的桌子上应还有一盘生饺子。

  她笑着问:“那夫君何时来挑我的盖头?”

  “按理来说应是在夜里,”临清筠低声道,“但我有些等不及了。”

  江殊澜也还记得前世他们成婚时曾以花茶代合卺酒,且因为她身体虚弱,两人并未圆房。她自然听出了临清筠话里的深意。                        

                            

  她声音又轻又软道:“别忘了,你还得出去一趟。”

  帝后大婚,宫中宴请群臣,林谨和崔言修他们也都被请进了宫里,临清筠不去可不行。

  临清筠不舍地隔着盖头轻轻揉了揉江殊澜的乌发,温声说:“我很快回来。”

  江殊澜乖顺地点了点头。

  听见寝殿的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江殊澜便知道临清筠出去了。

  她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拿出自己绣了好几日的荷包,轻轻抚了抚,转而悄悄摸索着放在了软枕之下。

  江殊澜移了些位置,果然一伸手便在离床榻不远的地方摸到了她喜欢吃的糕点。

  就像前世成婚那日一样,临清筠不忘在她身边备些糕点,以免她饿着。

  但江殊澜吃了几块糕点后,本已安宁下来的心不受控地重新跳得又急又快。

  虽早已亲近过,但今晚到底是不一样的。

  且自住进宫里那日起,临清筠与她便都只是相拥而眠,大婚前他们还一连三日都未曾见面。

  都说小别胜新婚,今夜既算得上小别,又算得上新婚,江殊澜难免会既期待又忐忑。

  也不知今夜的红烛会燃到何时。

  江殊澜没等多久,临清筠便回到了延宁宫里。

  “怎么这么早?”听见寝殿的门打开,江殊澜意外地问。

  临清筠已经走到她身边,“他们不敢拉着我喝酒。”

  “看来天威果然难逆。”江殊澜打趣道。

  “但你随时都可以。”

  临清筠用喜秤轻轻挑起正红色的盖头,垂眸凝视着江殊澜绝美倾城的容颜,声音微哑:“很美。”

  江殊澜失笑道:“你今日已经说过很多次了。”

  好几道仪式之前临清筠都会说她今日很美,江殊澜已经从最开始的忍不住羞意变得能安然接受了。                        

                            

  “不只是今日,”临清筠执起早已备好的合卺酒递给江殊澜,“时时刻刻,都很美。”

  江殊澜抬起眸子,眼尾隐有流光,故意问:“那待我年老,会不会色衰而爱驰?”

  临清筠并未直接回答,而是语气温柔而宠溺地说:“到时我们便会知道。”

  江殊澜神情微顿,忽然觉得他这句回答比直白的情话还要让她心动——

  人生漫长,双双垂暮时的事,他们会一同去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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