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阑珊非夜
走下飞机，悦玫深深呼吸一口空气，白云机场也在无边春雨里。正是午夜时分，雨不大，也不急，不卑不亢的架势。她跟着人流去取托运的行李。
传送带上一件件箱包被取走，悦玫还是没看见她那只玫红色的行李箱。
“还没拿到吗？”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悦玫一下回过神来，自己这叫什么事，飞机一降落，她感到如释重负的解脱，脑子断片，只顾向前，急于快点下飞机，竟然忘记向照顾自己一路的邻座道谢。这可不好，好像自己多么不知感恩，连最基本的礼貌都没有。悦玫暗骂自己狼心狗肺。她回过头，难为情地对站在那里的眼镜男笑笑，"那个，一路上多亏您照顾，真是太麻烦您了。您也没拿到行李吗？“眼镜男看着悦玫的窘态，忍住笑，带点调侃的语气：”我还以为您下飞机也需要搀扶呢，没想到一眨眼就不见了，走得像风一样自由，是不是加血加技能了，这么快恢复啊。“
气氛一下子轻松起来，悦玫没有了局促感，说话也幽默了：”我当然要快点跑了，万一你让我赔你裤子怎么办，我行李箱里只有裙子，多尴尬。“悦玫俏皮的语气加上无辜眼神的配合，把眼镜男也逗笑了。
悦玫的箱子漂过来了，碰巧两个人的行李是挨着的，于是各自拿好东西，一起去候车区等车。
”你没人来接吧？”眼镜男问悦玫。
”没有啊，我要乘出租，因为机场大巴不到我要去的地方。你呢？“
眼镜男说：”那我们一起去等出租吧，待会来车你先走，你身体不舒服，早点到了好休息。“
十分钟过去了，人多车少，还有很多人没有乘上。两个人对望一眼，照这样节奏，不知道等到猴年马月。
悦玫建议走到外面去打黑车，眼镜男一听，连忙摆手说：”不可以，不可以，绝对不可以，很不安全的。“悦玫看着他戒备森严的表情，开始打趣他：”哎呀，你还是不是个男人，我是女人都不怕，黑出租也不过是想挣钱，也不要命的，再说咱们俩可以一起走，到了市区再说。“眼镜男还是坚决不同意，好像外面水深火热，一出去就要冲锋陷阵一样。
”你一定是上海人，全中国只有上海男人活得这么仔细。“悦玫还想说是不是你们真的还经常遭受家庭暴力啊，忍了忍没敢说出来，毕竟不熟，不好开太过分的玩笑。
眼镜男却没有计较悦玫的揶揄，反而很认真地反驳：“上海男人挺好的啊，我觉得他们很不错，又聪明又温和。我在上海留学三年，有很多上海朋友。”
“什么？留学，哎，难道你不是中国人吗？”悦玫觉得匪夷所思，眼镜男的普通话虽然带点南方口音，但语法句式没有不妥当的，而且用词也算精准，她充满疑惑地看着他。
眼镜男也莫名其妙地看着悦玫："我好像从没告诉你我是中国人吧，那你觉得我应该是哪里人啊？噢，你的意思我和你i说中文就得是中国人，哈哈，女士，难道你要我在中国的土地上，和一个说中文的中国人讲韩语吗？”
悦玫低声咕哝：“那你也不能把中文讲得这么流利吧。这么说，你是韩国欧巴喽。“
眼镜男点点头：”对的，我是韩国人，来自仁川。”
悦玫觉得这天不知道该如何聊了，沉吟了片刻，她下了决心，不由分说拿起行李：“小韩同学，我们出去找车吧。我以一个中国人的人格向你担保，在中国这片土地上，你是安全的，现在，跟我走吧。”
看见悦玫已经走了，眼镜男只好拿起行李跟上去，他边走边说：“你胆子可真大，这就是你们传说的女汉子吗？我的天呢！还有，我更正一下，我不是小韩同学，我姓李，木子李，不信，你看我的护照。“他腾出一只手去皮包里拿出护照给悦玫看。悦玫赶紧摆手说：”不用看，我信我信，你快装起来别掉了，李同学！“悦玫心里说，这韩国欧巴可真啰嗦。两个人一前一后，走了足足四五百米，终于在公路护栏的接口处遇到一辆出租车，司机不等俩人搭话，连声催促：”快点上来，上来再说，有检查的，快点！”俩人也不敢再耽搁，动作麻利地把行李放在后备箱里。悦玫拉开副驾门坐上去，李同学坐到后排。车子开起来，司机问：“你们到哪里？”悦玫先回答：“我到荔湾区，十三行附近。”“我到白云皮具城附近。”李同学后面接着说出自己的目的地。
司机瞟了一眼坐在旁边的悦玫;"哦，你们俩不是一起的啊？
"是。"“不是。”
两个人异口却不同声，李同学大概怕悦玫孤身一人不安全，所以他说是。
悦玫只好对司机说："我们俩是一起的，但是去的地方不同而已。"她顿了顿问：“师傅，你准备收我们多少钱呢，差不多就行，别太黑了。”司机一听这话，祥林嫂一般满腹心酸，什么围追堵截被人查车，天又黑，雨又大，路又滑，说得跑这一趟车跟偷袭敌营差不多，最后讨价还价，两百元达成共识。司机问坐在后面的李同学：“你是到白云皮具城附近吗？具体什么位置，待会你先下。”李同学非要坚持先送悦玫，他最后下。司机说那不成，这样多跑路，你要非这样再给我加五十元。李同学很痛快地答应了。
悦玫忽然笑了起来：“师傅，您这趟车跑了个二百五。”司机也乐了："二百五就二百五吧，有钱赚才开心。"李同学在后面听得一头雾水，不明白两个人笑什么有趣的东西，悦玫止住笑，扭头对他说："你不是中国通吗？也有你不知道的吧，这是中国特色的幽默。"李同学不以为然地说："你不说我也能猜到，一定是关于数字的笑话，比如上海人常说的十三点那样的。"悦玫心想，这家伙到挺能举一反三的。
到了十字路口，遇上红灯，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一个块头很大的黑人兄弟，面孔亮晶晶地黑，趴在司机窗口叫："三元里。”司机往后看了看，没有一个车，他扭头和悦玫商量：“美女，咱捎着他吧，你看这大半夜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哪有空车啊，咱发挥一下扶危济困的精神，救助一下国际友人。美女一看就是好心肠，肯定不能反对。”
不等悦玫表态，司机已经推门下车，帮着黑兄弟往后备箱里放一只只看起来很重的东西。
李同学赶紧跑过去：“小心点，别压坏我们的行李。”他又招招手对悦玫说：“来吧，你坐后面来，我还是习惯和你邻座。”
司机向老黑要价两百，大约他也知道，在三元里的黑人部落，这些并不富裕的黑兄弟不会认可他的漫天要价，老黑点点头，算是认可。司机顿时心情大好，一边开车一边吹口哨。快乐的情绪很容易传递，悦玫也忘记了一路艰辛。她本身也不是斤斤计较的人，所以也不在乎司机这种重复收费是否合理。在她看来，今天没有因为各种原因滞留机场，现在她能安全走下飞机搭上车，而并且马上就可以到达目的地，而又并且还能出门遇贵人【母亲说给予自己帮助的人就是自己的贵人】，她已经相当满足和开心，作为一个女人，她性格里鲜有会为琐碎事情纠结的成分，也许是天生的吧，骨子里豁达，乐观，并且很容易漠视艰难。
李同学压低声音问她：“这么晚了，你住的地方是提前预定好了的吗？那里安不安全呢？有人接你吗？”悦玫笑着反问他：“你是十万个为什么吗？”她翘起手指打了个手势：“放心吧，一切OK了！那里有很多好朋友在等我，都是我们同行。哎－”悦玫向前面的老黑努努嘴，小声说："你猜，那巧克力会不会中文和你讲的一样好。"
李同学好像很不屑于悦玫拿他和那大块头的巧克力相提并论，他扁扁嘴："得了吧，你以为谁都可以随随便便拥有语言天赋啊！告诉你，我不仅会讲中文，还会讲上海话，而且我日语也没问题，还有德语，因为我分别在日本和德国各留学三年。至于英文，你也应该知道，它和我讲韩语是一样的。"悦玫听得目瞪口呆，这家伙，到底会多少语言，不会还能说俄语拉丁语希腊语什么的吧!她的顽皮劲儿也上来了："失敬失敬，原来我无意中邂逅了语言大师，早知道您这么有神通，我就是再难以下咽也不能玷污了您神圣的衣服。"李同学也被逗乐了："看来你恢复得不错，和在飞机上的垂死挣扎判若两人了。”
这俩人在后面说得妙趣横生，前座的两个人也没闲着，司机一直吹着口哨自娱自乐，那个巧克力兄弟，从坐上车手机没停过，叽里咕噜不知道说些什么。静谧的郊区公路，密密斜织的雨夜，满载着其乐融融，车子仿佛正行驶在一个温情多梦的世界。
很快，三元里到了，灯火通明的夜拍档前，聚集着三五成群的巧克力兄弟。车上的老黑终于挂了他扯不断的电话，自己呼哧呼哧费劲巴力去后备箱搬他那些‘重型武器’。司机一边帮忙一边嘟囔：“你这都什么破玩意啊，死沉死沉的，把我底盘都压坏了。”悦玫打趣道：”哎呀，你不是发扬人道主义精神的吗，就别抱怨了，再说他也不一定能听懂中文。“话音刚落，那巧克力兄弟拍了拍手，一边拿出车费给司机一边向他道谢，他一张嘴，满口地道普通话，简直字正腔圆：”师傅，谢谢您啦，祝您好生意，再见！“
车子里，悦玫直视李同学：”看来，有语言天赋的大有人在啊。你们这些外国人，比我们夹杂着各地方言的中国人都讲得好，看来，把汉语当做国际通用语言指日可待，而且也绝对是明智之举。
雨还在不疾不徐地下。广州的夜色灯火辉煌，霓虹在雨的世界里闪烁，路面倒影着五光十色的广告，大都市的光怪陆离交织着深深浅浅的梦想。
悦玫的目的地快要到了，车子里的空气却忽然凝重起来，两个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悦玫觉得好奇怪，好像坐在身边那个人，是她多年的熟知一般，又好像他一直都存在她生命里而不是刚刚出现，就要和他分别，心里却是依依不舍。这是怎么啦，悦玫心里慌慌的，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不过才认识几个小时而已，他们甚至对彼此的身份一无所知。悦玫用眼的余光去看他，消瘦白净的脸，精致的镜框后是一双细长的丹凤眼，这眼倒是韩国欧巴标准的招牌特色。高而挺直的鼻子，颜色偏深的嘴唇。他的嘴角微微上扬，上唇的唇峰菱角分明，有点神似内地演员靳东。整个面部看起来清秀儒雅，但是谦和中却又有种让人捉摸不透的的疏离。她心里千头万绪，也只能暗暗告诫自己：白悦玫，不过萍水相逢，你想多了。
车子终于停下，他下车去后备箱帮她拿行李。悦玫从手包里抽出三百元要递给司机，他把她的手拉回去；”让我来吧，反正我一个人也是这结果，下次如果再遇到你请客，我送你进去吧？“她摇摇头：”不用了，房间已经留好了，我有同伴在那里。我把您衣服也弄脏了，怎么能又让您付车费。“他把行李箱递给她：”没关系的，衣服总要换洗的，你不用客气，快进去吧，照顾好自己，早点休息啊。“
他坐上副驾的位置，朝她挥挥手：”小心淋湿了，快进去吧，再见啦。“
”再见。“
她怔怔地看着出租车消失在长街的尽头，消失在春天缠绵的雨夜里，消失在这个拥有几千万人口的南方不夜城。他们没有留下彼此的联系方式，不知道彼此的姓名，像长夜里擦肩而过的行星，没有电光火石的交汇，只有淡淡的相照，短暂的辉映。
悦玫想起张碧晨唱过的一首【后会无期】，歌词里写道；
当一辆车消失天际
当一个人成了谜
我不知道
我也不想知道
就像你不知道这竟是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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