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刹风雨续三
无嗔子平素脾气急躁，喜欢揽事出头，却颇为畏惧他这个师伯，闻言脸色现红，瞥了清灵真人一眼，向清玄真人略微施礼，灰溜溜退到队伍之中。
清灵真人见师兄意外现身，有些不悦，哼了一声，道：“你既已擅自离山，便已不属武当一脉，咱们只井水不犯河水，这里的事，你就不必来搅合了！”言下之意，已将清玄真人等视作叛派之徒，开列门墙之外。
清玄真人脸色凝重，自怀中取出一柄古色古香的铁剑，高高举起，道：“师弟，我属不属武当，也不是你说了就算，看看这是什么？”
清灵真人看到铁剑，脸色大变，道：“师兄，这剑如何在你手里，你从清虚师兄处窃取来的罢？快交出来！”
清玄真人庄容道：“你胡说什么……嗬……”他话未说完，清灵真人快如鬼魅的身形已经扑了上来，要抢那柄铁剑，两位武当派的绝顶高手瞬间交上了手
这柄玄铁剑是历代武当掌门的权柄象征，武当创教祖师曾有“事剑如人”的遗训，其作用相当于皇家之尚方宝剑。武当前掌门清虚真人临终前，虽将掌门之位授予清灵真人，但知晓自己这位师弟虽进取要强，但刚愎自用，心胸偏激，是以留了一手，另将此剑授予清玄真人，本意就是要对掌门人的权力形成牵制，防止他日后独断专行，将武当引入歧途。
但为了给清灵真人保留颜面，铁剑另授之事除了他们三人，只有另一位“清”字辈道士清奚真人在场见证。
清虚真人的预感果然应验，清灵真人自接掌武当后，大肆推行自己的所谓革新举措，门人弟子稍有不从，则恣意打压。尤其去年出关以来，性情大变，摒弃“道法自然，循序渐进”这一传承多年的武学理念，提出“以药养气，药气并进，不拘一格，阔步超越”的练功思路，并喊出“打破门墙之限，天下武功所长，俱可为我所用”的口号，鼓励门人弟子练习一些早被废弃的旁门左道之术，并与形形色色的江湖人士有了勾连。
其实，一直以来，各大门派，甚至一些中小门派都有炼丹制药的传统。不过多年的经验教训一再证明，是药三分毒，那些靠药物助益逆天形成的武功，最终无一善终，是以越往后，只制伤药不炼神丹已成为武林一个不成文的共识，也是区别光明正道与邪魔外道的一个根本标志。
武当门人当然知道，掌门人之所以做出如此巨大的改变，多因官门山一战，武齐天的绝世武功带给他极大震撼。尤其后来，武当全派面对清廷的进袭，显得不堪一击，一连串的打击更是深深刺激了他。
清灵真人是个极为自负要强的人，自他继位以后，多次面对全派的门人弟子说道，武当的危难，最终要靠一个年轻的少林俗家弟子来挽救，非但不是帮派的幸运，而是莫大的耻辱！难道，我们永远要匍匐在少林肩下，甘当那千年老二而洋洋得意吗？年轻的武当弟子们，你们的血性在哪里呢？
众人被掌门人醍醐灌顶般的话语警醒，开始有了打破常规，甚至狂热之举。只是武当中多有清醒之士，不时对掌门人提出劝谏。然而，所有的疑虑，在一次内部演武会上烟消云散。许多人有幸见到掌门人神迹一般的身手，舆论和人心开始一边倒。
清灵真人在派内成功消弭分歧，同时，暗地里也小动作不断。一天夜里，清奚真人忽然暴毙，死得莫名其妙，而清灵真人作为掌门人，不但不积极调查其死因，反而将其遗体草草下葬，清奚真人座下弟子敢怒不敢言。
清玄真人察觉到危险，携带部分弟子不辞而别，转入暗处避祸。今日他们师兄弟于此重逢，各怀心思，上来就是全力以赴，不一刻工夫，已对了数十招。
武当功夫不同少林的刚猛开合，讲究内力为底，招式为用，一招一式疾徐相间，于浑厚的真力比拼间，圆转中正之风格体现得淋漓尽致。清灵真人以太乙逍遥掌上手进攻，清玄真人则左手以太极绵掌，右手舞动掌中铁剑应对，师兄弟两个知根知底，携一甲子的功力全力相搏，掌风剑气逼得左近之人节节后退，这些人功力本就参差不齐，此时高下立判。
慧智禅师、智真和尚、朱子龙及各派的首脑人物立于十步开外悠然观战，鲁申科功力上毕竟弱了一筹，数次欲往前凑，俱被气浪逼退。至于其他少林弟子并各门派之人，包括清灵真人带来的武当道士，虽各显神通，无奈功力不逮，不得不又梯次后退，立于自己能够承受的地带围观。这样一来，好像一场无形的群体比拼，众人除了关注场中相斗的两人，彼此之间也在与自己选定的对象暗暗较劲。
刘海峰原本有些看不起郭湘南，觉得这老儿徒有一张油滑的嘴，武功定比自己差着老远，能做到掌门人多半靠了运气，此刻看他气定神闲，与自己并列旁观，不由对他刮目相看。
清玄真人知道师弟武功了得，气行丹田，一掌一剑立时在身周形成一个密集的防御圈，他打算稳打稳扎，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争取将局面坚持得越久越好，这样一来，师弟也许会知难而退，不至于在错误的路上越行越远。他一边出掌，一边大声说道：“师弟，你心里清楚，此剑乃清虚师兄亲授吾手，你如今所作所为，实已谬以千里，我今亮剑，代表创教祖师发声，劝你就此迷途知返，改弦更张！”
那些跟在清灵真人身后的武当道士睹物听言，有所触动，开始哗然。
清灵真人今日兴师动众前来少林，本意就是要软硬兼施，逼迫少林就范，孰料计划尚未开始执行，就被自己的师兄这么凭空插了一杠子，心中早已恼怒异常。他深知，今日这么多人在场，铁剑另授的真相一出，摆明了自己并未得到前任掌门的完全信任，也就是说，亦未得到掌门人的完全授权。如果听任这老不死的继续说下去，不定还会扯出其它的幺蛾子，如此一来，怕是不但制服不了少林，反而威胁到自己的掌门之位。
清灵真人杀机涌动，催动内力，手上攻势如潮，他这一紧逼，清玄真人受到压迫，说话即感有些困难。
“师兄，你真要与我作对？”清灵真人面色铁青。
清玄真人点头：“是，你……不回头，吾命何惜？”
“呵呵呵呵，好一个吾命何惜！”清灵真人连连冷笑，忽然疾速后退到几步开外，转身面朝正在中天的太阳，双掌合拢做了一个举火烧天的手势，然后深深吐纳，再转回来，身形姿态已呈诡异之势，只见他满面血红，覆盖周身的道袍如充了气般鼓起，双臂一左一右悬于腰胯之间摇晃，开掌成爪，凝立而不发。
于近处围观诸人从他身上竟然听到轻微的“嘶嘶”之声，这声音如气球漏气，亦如毒蛇吐信，令人不寒而栗。这时，跟随清灵真人前来的武当弟子轰然往后退却。
“不好，这老儿要使妖法了，大家快离远点！”眼看清灵真人要变招，郭湘南、刘海峰等各派掌门参加过官门山之战，知晓其中厉害，急忙各自招呼门下弟子。
“清玄道兄，小心，快用兵器！”慧智禅师喊道。
清玄真人心中一凛，忙把手中玄铁剑横亘胸前。
“我再问一遍，今日你真要不知进退，坏我大事？”清灵真人瞪着自己的师兄，血红的眼睛似要鼓出。
清灵真人郑重点头，道：“我话已说得很清楚，还要再讲一遍么？师弟，我亦再劝你一句，快就此收手，回归正道罢！”
“那就莫怪我手下不留情！”清灵真人喝道，猛然前蹿，右手五指抬起，三道罡气疾速射向清玄真人。朱子龙一旁看得清清楚楚，正是通天指神功实战篇指功十三式中的一招飞燕梳妆。通天指功法中的每一招都取了个婉约动人的名字，实则招招杀机盎然。
这几道罡气凌厉迅捷异常，清玄真人反应也是极快，脚下以游蛇步移动，铁剑一招苍猿献瑞迎着指力挡去，正是武当太极剑中一着防御的招法。不料三道罡气分别出自清灵真人食指、中指及小指，气柱排列略呈弧状，铁剑竟未完全挡住，“嗤”的一声轻响，清玄真人道袍右侧瞬间绽放血花。
在场众人多数未见识过通天指的威力，亦不知清灵真人手上使的是何功夫，见大名鼎鼎的武当清玄真人手握神兵，竟被一击而伤，顿时哗然，大家互相打听，推人及己，俱皆惊骇不已。只有那些被蛊惑的武当弟子发出了雷鸣般的赞叹，但他们忽然意识到受伤的也是自己一派的师伯，又生生止住了刚出嘴边的喝彩声。
朱子龙一旁观战，却是心潮澎湃。他想，真是怪了，若说老道士这手通天指功夫是照着武当私藏下来的拓本练的，但书中定缺少练气篇，又是谁帮他跨过这道无法逾越的屏障的呢？答案很显然，这世上，除非周玉华，否则无人能办到！想到这里，朱子龙心里咯噔了一下，脑海中仿佛如乌云密布处掠过一道闪光，立时呆住了。
清玄真人虽已带伤，但他久经阵仗，并不慌乱，太极剑的套路仍是一丝不乱，于身周舞成一团剑影。他手中的玄铁剑乃名副其实之神器，被指力打击后，只发出沉闷之响，剑身毫无异状。
清灵真人这一变招，数道指力随意激射，有几名不知深浅或反应迟钝的别派弟子纷纷中指，鲜血长流，痛得哇哇大叫。好在他们隔得远了，伤势并不沉重，慌忙连滚带爬退开。
场上二人一攻一守，扣人心弦，旁边早恼了一人。
“清灵老儿，你这是什么调调？身为武当掌门，不用自家门派的武功，却弄这些歪门邪道来现眼，这不是数典忘祖是什么？还要不要脸了？”郭湘南最是侠肝义胆，他虽撤到了数丈开外，仍忍不住大叫道。
清灵真人瞥了眼郭湘南，满是不屑，手上不停，道：“所以说，事情就坏在你们这些食古不化的老糊涂身上！这数十年来，中原武学之所以踟蹰不前，无甚创新突破，我泱泱大武林，万人之众，却屡屡被魔道以区区数百人偷袭得手，何也？问题首先就出在你们这些人身上：观念陈腐，固步自封！我问你，两人比试，若不能打赢，你说你用的是武当神拳，少林绝技，便是吹嘘自己练的天书奇功，不是徒惹人笑话？若能打赢，说我用的是阿猫阿狗的招儿，那又何妨？谁又规定我只能用本门派武功来？”
清灵真人话音刚落，他的弟子们立时哄然叫好。
郭湘南将这话一琢磨，虽知里中逻辑似乎有些问题，但竟想不出如何辩驳，一时语塞。毕竟，他平日授徒，也将博采众家之长之类的话语挂在嘴边，但于实践中，却鲜有人尝试。原因很简单，这是不成文的禁区。以衡山一派的武功为例，内功外功，徒手器械数十种，上百册典籍，哪怕是天赋再好的弟子，穷尽一生的岁月亦难将所有的工夫练全练精，又哪里有多余的时间精力练别派的武功？反过来，你若弃本派武功不顾而改练别派武功，不等于承认自己门派的武功不如别人？不是大逆不道又是什么呢？
一直以来，各派弟子行走江湖，与人比试，若打输了，当师父的只会说：还是你本门的功夫没练到家，你刚才输就输在某某招上，你看我给你演示，要是你以内力如何如何，再用某招某招应对，必可化解。当徒弟的一看，果然如此，于是对师父愈发佩服得五体投地，自惭形秽之余，更加坚定了对本派武功的信心，从此勤学苦练，不做他想。
时间长了，除非有派中权威许可，本门不受旁业，被各大门派奉为圭臬，并成为约束门徒的清规戒律，无人敢越雷池一步。大家没想到的是，这一流传久远的金科玉律，被清灵真人轻轻一句话，就捅破了窗户纸。因为他就是武当掌门人，他可以决定自己的选择。
其实，各门派首脑虽受前辈教导，平日亦以此约束门徒，但正如每一个有自知之明的人在夜深人静时对自己的天赋有过怀疑一般，对本派的武功多多少少有过疑问和动摇，只是，这个念头只是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从无人付诸实践或改变。此刻，被清灵真人一说，他们俱被勾起了心事，一片默然。
清灵真人见众人哑口无言，心中得意，左手好整以暇地负于后背，右手任意挥洒，一边说话一边出招，而清玄真人则大气不敢出，生恐乱了呼吸岔了真气，二人单就内力而言，差距就已显而易见。他俩同门数十载，本门艺业功底本来相差无几，但变化就在近一两年内，其中玄机彼此亦心知肚明。
清灵真人一心想要师兄闭嘴，顺带抢回那把威胁到自己掌门地位的玄铁剑，唯恐夜长梦多，手上不停催力，同时有意岔开手指，指力打击范围顿时放大许多。这样一来，清玄真人手中铁剑开始捉襟见肘，被逼得节节后退，除胸腹等要害部位外，身体四周屡受指力打击，道袍边幅已是鲜血浸染，情形颇为险峻。
清玄真人又勉力支撑了一炷香工夫，完全只有招架之功。他虽仗着一身功力屡屡化解险象，但情势已是愈发危急。随他前来的二名弟子看到师父如此，睚眦欲裂，欲上前助一臂之力，无奈指力凶猛，尚未近身，一个被洞穿胳膊，一被射中肩胛，被郭湘南和苦禅上人生生拽了回去。
弟子受伤，清玄真人明显受到干扰，加上激战已久，真力不继，脚步开始出现虚浮之象。清灵真人看得真切，右小指微微翘起，二道指力仍是打击要害，小指指力却脱出常轨，斜斜射向下盘。清玄真人猝不及防，左大腿中指，鲜血迸出。
清灵真人毫不容情，后续指力接踵而至。清玄真人一个趔趄，眼看难保周全。佛号声中，人影闪动，一人双手持刀，冲到清玄真人身前，替他挡住了凶险的一击，另一人则高高纵起，双掌居高临下拍出。
清灵真人只觉一股真力如怒涛般汹涌而来，掌风未至，周身已觉灼热异常。他心知不妙，左手袍袖挥出，借着来袭之力，人已倒纵到十步开外。对方亦并未紧逼。
清灵真人这一挥一退，潇潇洒洒，然而，令他意想不到的是，他人虽避开了掌力，但袍袖却于瞬间燃烧起来，慌得用右手拍打不迭，待到火焰扑灭，道袍左袖已被烧尽，露出光溜溜的左胳膊，颇有些狼狈。奇怪的是，他左胳膊腕、肘关节处竟鼓起奇怪的大包，看上去透着几分诡异。
以刀替清玄真人挡指力的是少林方丈慧智禅师，他不愿偷袭，是以下场前先以佛号示警。看到清灵真人被击退，慧智禅师出手帮清玄真人封穴止血。
以掌力袭击清灵真人的正是朱子龙，他刚与慧智禅师一攻一守，默契斐然，果然达到了围魏救赵的目的。只是看到清灵真人左臂关节处的大包，想起慧明禅师的驼背，又是一惊。他明白过来，刚才为何见了这位老道，总觉他身上有何不对。也许，在他宽大的道袍下，还藏着更多的答案。
众人刚才见清玄真人始终被师弟压着打，都起了同理心。尤其郭湘南等人有心助拳，却自感力有不逮，俱狠狠憋着口气。现见到清灵真人狼狈的样子，纷纷叫起好来，武当弟子们不干了，出声喝骂。
清灵真人这次出门，亦如朝廷官员般讲起了排场，随身换洗衣物、洗嗽用具一应俱全。无嗔子忙上前替师父换上新衣。
自上次官门山一战，黑风教大部虽被剿灭，慧智禅师却生恐他们死灰复燃，尤其忌惮武齐天暗中潜伏偷袭，命徐江南寻来极品精铁打造了这对戒刀，专为对付武齐天之用，此刻正好派上了用场。
戒刀刀面宽大，将几道指力完全挡住，虽未断裂，但已有变形。
慧智禅师将一对戒刀交叉胸前，与朱子龙一左一右对清灵真人形成夹击之势，而清玄真人颇为硬气，血稍止住，便即挺剑上前，四人隔着十数步，峙立不动。如此一来，场中形成了少林方丈携武当首徒，并一名少林俗家弟子合战武当掌门的格局。其他三人身份自不必说，只这名年轻的少林俗家弟子，亦是名满江湖，此种旷世罕见的场面，看得众人面面相觑。
这样的局面，倒是清灵真人始料未及的。他耍弄手段，令少林损兵折将，满以为今日必定轻轻松松，手到擒来，不料仍是起了波折。眼下，令他有所顾虑的不是郭湘南等人，这些人虽数量庞大，比自己带来的门徒还多，但在他眼里如同草芥一般，并不足惧。他忌惮的，惟有师兄手里那把铁剑，和年轻的朱子龙。
清灵真人强忍住恼怒，皱眉道：“慧智大师，此系我武当门户内部之事，您又何须掺和？”
慧智禅师道：“阿弥陀佛，别忘了，这是在我少室山上！不论谁在这里动手，老和尚都要管上一管！再说，道兄今日前来，难道不就是奔我少林而来的么？”
清灵真人仰头打了个哈哈，道：“正是，前面给你信函里提及之事，不知大师考虑得如何了？？”
“阿弥陀佛，那几位道友并非杀人凶手，只要武当给我们一个合适的交代，老衲并不想为难他们。至于道兄另提之事，恕难从命！”慧智禅师合十道。
“这么说，大师认定人就是我们杀的，一点面子都不给罗？”清灵真人努力抑制住心头涌起的阵阵狂躁，这种狂躁，自他以药助功以来，就常常出现，且有愈演愈烈之势，这使他逐渐失去了以往冷静理性的一面，变得越来越暴躁易怒，缺乏耐心。
“清灵老道，明人不做暗事，你们欠下我们少林三条性命，还想抵赖么？”这时，少林弟子中走出一位拄着拐杖、略带蹒跚之人，正是捡回一条性命，至今重伤未愈的智深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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