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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大禄朝海运发达、商业繁盛,故而早就废除了前朝的宵禁制度,此时暮色四合,但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条主干大道上反而越加热闹,路边一串串精巧彩灯串联成一条条蜿蜒巨龙,一路延伸到遥远的天边。

        街边店铺的叫卖声,路人百姓的嬉笑声,戏园子里迸发的喝彩声,车马行人碾压着青石板路面的细微吱呀声……一切的一切都汇聚在一起,构成一道悦耳的洪流,滚滚奔向远方。

        洪文早年随师父在外行医时,多往穷苦贫瘠之地去,何曾见过这般繁华夜景?便挑着车帘看了一路,眼底倒映着灼灼光华,丝毫不觉得厌倦。

        这是人间的烟火气。

        约莫走了三刻钟,周围才渐渐安静下来,洪文抬头一瞧,就见前头那条街上赫然挂着一块匾,上书“定国街”三个大字。

        他几乎立刻就抽了口凉气,“这么嚣张?!”

        竟然公然霸占一整条街,这可是都城!

        何元桥闻言扬了扬眉头,“就是这么嚣张。”

        几位国公家大业大,早年基本上都是各自占据一条街的,可惜后来死了三个,爵位也降了,原先的国公府就逾制,少不得要分家、搬迁,什么“辅国街”“太国街”“平国街”一夜消失。

        镇国公人老成精,悄默声打发人拆了匾额,所以如今剩下的,也就只有这么一条国公街了。

        洪文看得直摇头,心道真是良言难劝要死的鬼,就定国公这熊样儿,他家不死谁死?

        这么大一条街呢,这要是拆了盖商铺,一年得收多少税银啊!只是这么一想,他都替隆源帝肉疼!

        天差不多已经黑了,屋里早就点了粗大的牛油蜡,外头的灯笼罩子都是琉璃明瓦打磨成薄薄一片,一个气泡都没有,火光透出来既柔和又亮堂。

        只这么一盏灯便已是难得的好东西,更别提几座老檀木博古架上摆放着的诸多玉器古玩,还有那波斯来的水晶、西洋来的金座钟。

        “公爷,老太太,宫中太医到了。”门外一道道传进话来。

        上首罗汉榻上斜坐着一对老夫妇,约莫六七十岁年纪,男的下巴上一丛茂盛的胡须都钢针似的向外炸开来,配着一双斜飞的浓眉,瞧着很有几分凶悍,这便是定国公薛勇。

        那老妇人一张圆脸倒是和气,闻言忙道:“快请进来,准备好茶。”

        说着,就咳嗽几声。

        她一咳嗽,屋里坐着的一大群人便都呼啦啦站起来,又是端茶递水,又是亲自打手巾、捧痰盂,嘘寒问暖十分周道。

        老太太漱了口,朝一干儿女和孙辈们摆摆手,“太医都来了,慌什么?”

        众人又都潮水般退回去,打头那个四十上下的中年人闻言笑道:“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您跟父亲都是咱们定国公府的镇府之宝,莫说病了,便是头发掉一根,咱们这些做儿女、孙子的也都跟着疼呢!”

        老太太一听,登时捂着嘴笑了,用手指着他朝众人笑骂道:“听听,老大这张嘴啊,都四十多岁的人了,也不怕人家听见笑话。”

        大家便都很捧场地笑起来,屋里顿时一片欢乐的气息。

        见逗乐了母亲,定国公世子不免十分得意,当即把手一拍,“儿子说的都是真心话,您老若不信,我也不敢叫屈呢!”

        众人越发笑得前仰后合,连定国公都跟着哈哈几声,显然对这母慈子孝的场面很是满意。

        老太太顺了顺气,这才笑着问来回话的人,“来的是何院判还是马院判呐?”

        近来硕亲王身体抱恙,苏院使不得空的事儿他们是知道的,想必来的就是两位院判中的一位了吧。

        谁知那回话的人却支吾起来,“这……”

        定国公哼了声,不耐烦道:“做什么吞吞吐吐的,还要老夫亲自问你不成?”

        那人噗通一声跪下,“回公爷的话,哪一位也不是。”

        “那是谁?”定国公世子追问道。

        “是何元桥何太医,还有一位不认识的吏目。”那回话之人不敢再迟疑,忙一股脑说了出来,然后就把脑袋深深埋下,不敢动了。

        屋里瞬间安静的落针可闻。

        “砰!”定国公突然重重往桌上拍了一把,“太医署竟敢不将老夫放在眼里!”

        拿这么个毛头小子来打发谁呢!

        众人又一窝蜂站起身来,七嘴八舌道:

        “您息怒啊!”

        “当心手疼!”

        “祖父,您先消消气,”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突然脆生生开口道,“听说这些日子五皇子不大好呢,许是何院判要顾念那头,着实不得空也未可知啊。”

        她穿一身金线绣的珍珠点蕊芍药花衣裙,腕子上拢着白玉镯,乌压压的发间虽因年纪轻而没有太多首饰,但件件精美,显然极为受宠。

        “是啊,小雨说得对,”定国公世子恍然大悟道,“您是何等身份,便是当今陛下和太后也要给三分颜面的,那小小太医署又怎么敢怠慢呢?”

        定国公自己也觉得不大可能,见最疼爱的孙女和长子都这么说,面上怒容便消减几分,只是仍旧不大痛快。

        “老爷,”薛老太太拍拍他的手,柔声道,“人都来了,且先叫他们进来吧。”

        定国公一瞪眼,还要说话,老夫人就朝下面努了努嘴儿,“别吓着孩子们。”

        见薛雨白嫩的小脸儿上满是担忧,定国公心头一软,这才平复下来,“你是个好的。”

        薛雨暗自松了口气,面上却笑道:“祖父与祖母情谊深厚,自然关心则乱,即便我不白说这一句,难不成您老自己心里不明白?左不过叫我抢了个巧宗儿罢了。”

        一番话说得轻快俏皮,又很好地替定国公方才的失态解围,还顺道捧了两位长辈的场,难为她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怎么想得出来。

        薛雨又道:“咱们的牌子才递出去就有消息了,可见陛下看重,怎么也不能扫了宫中的颜面呀,不如这就请两位太医进来吧?”

        老夫人点了点头,“说得正是,别叫外头的人说咱们家里人没规矩。”

        大禄朝并不大讲究什么男女大防,故而稍后何元桥和洪文进来时,薛雨等一干女眷也都还在,只不过退到一旁的花厅去了,中间连道屏风都没隔。

        洪文是头回来,刚进门就觉一股香风扑面,也不知焚的什么香,清雅悠远很是好闻。

        地上根本瞧不见砖石,都铺着一色颇具异域风情的薄毛毯,踩上去棉花也似,走路时没有半点声响。

        他见识有限,只看那眼花缭乱的纹样也猜不出来历,可觉得照这触感和精细程度,恐怕跟之前在文妃的宁寿宫看到过的也差不离了。

        这得多少银子啊,洪文暗自感慨着。

        定国公自恃身份,并不主动开口,何元桥就装没瞧见的,只按规矩行了礼便支开摊子给老夫人把脉,又问她日常感受。

        老太太略咳嗽两声,矜持道:“倒也没什么大碍,本不欲叨扰宫中,只是家人担忧,实在劳烦两位太医了。”

        何元桥的假笑看上去无懈可击,“您说的哪里话,公爷乃国之肱骨,便是陛下也看重的,何谈劳烦?”

        洪文尽职尽责的伏案记录,听了这话腹诽不已:若果然不想叨扰,难不成就不会半路把报信之人截下来,既然做了,又何必来这一套?反倒欲盖弥彰。

        本来何元桥说的也不过是场面话,但凡稍微会做人的,顺着也就揭过去了,谁知他才说完,就听定国公哼笑一声,“那是自然,想当初,老夫随太/祖爷浴血沙场,每每历经生死,这才打下大好的江山……那会儿,当今陛下也还是个奶娃娃哩!”

        这话着实有些大不敬,连何元桥这么不爱生事的人都不禁眉头微蹙,罕见地没有主动接话。

        洪文忍不住飞快地瞧了定国公一眼,很想知道这老头儿到底是装疯卖傻还是单纯胆大包天倚老卖老。

        说实在的,就冲这份嚣张,隆源帝能忍到如今属实不易。

        偏定国公府其他人也都跟吃了迷魂散似的,仿佛听见自家老爷子说了个直白的笑话,都嘻嘻哈哈跟着乐了一回,其中尤以定国公世子的笑声最大,显然对长辈的历史颇为自得。

        倒是薛雨的眉头皱了皱,本能地觉得祖父此举不妥,可又不好公然唱反调,樱唇张了几张,还是心情复杂地闭上了。

        到底是,君臣有别啊,祖父莫不是……糊涂了。

        很快,何元桥就诊断结束,正如老夫人自己所言,其实并没有什么大碍。左不过是人年纪大了,体质渐弱,旧年积攒的病根一遇到天气变化就返上来。这些病去不了根,何元桥能做的也只是开药调理罢了。

        定国公府有自己的药房,那头洪文刚把药方交过去,何元桥就要告辞,摆明了不想在这是非之地久留。

        老夫人略一犹豫,指着人群中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妇人道:“说起来,还有一件事想要劳烦小何太医。那是我长孙媳妇,因是头胎,这几日身子格外不爽利,想劳烦您给瞧瞧。”

        下首的洪文脑中灵光一闪,终于明白定国公府是在唱哪一出。

        想来咳疾发作也不过是虚晃一招,恐怕他们真正想请太医看的,就是这位孕妇吧!

        依照大禄朝如今的规矩,定国公夫妇可以请太医,世子一家甚至是他们的兄弟姐妹也有这个资格沾光,但第三代就很名不正言不顺。除非真的病危,上头老人豁出老脸递牌子。

        但这位孕妇面色红润、双目有神,显然一点儿都不危险。

        所以他们干脆想出这个法子:定国公夫人求太医请脉,结束之后顺便给自家孙媳妇瞧一瞧,总不算坏了规矩吧?

        回头出去再跟人说,连他家孙媳妇有孕都是太医署的院判把脉,多得脸呐!

        他们的如意算盘打得挺好,想着两位院判都极精通妇科,不管哪一位出面都是又保险又有脸面。奈何隆源帝来了一招釜底抽薪,谁都不派……

        方才薛老夫人明显也觉得眼下的局面有些鸡肋,最精通妇科的院判不在,这位小何太医……真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但来都来了,若不帮忙看看,总觉得亏得慌。

        何元桥的眼睛飞快地眯了下,重新换上一副笑脸,“岂敢岂敢,少夫人请。”

        少夫人小心地抱着肚子上前,转脸面对几个妯娌时,脸上难以掩饰地流露出一点得色。

        到底,她男人才是来日袭爵的那个。

        且不说众人如何又酸又妒,薛雨的脸却隐隐泛白,衣袖遮掩下的双手掌心都渗出冷汗。

        这几年她渐渐大了,开始跟着家中长辈出门交际,多少也听到一点有关自家的风言风语,难免惶恐。她也曾数次问父母长辈,但大家却都一笑而过,根本不往心里去。

        “咱们可是开国功臣之后,哪怕做给天下人看呢,皇上也不敢拿咱们怎么样。”

        但薛雨却不相信,甚至了解的越多越害怕。

        历史上兔死狗烹的例子还少么?纵使有功又如何,如今太/祖皇帝何在?龙椅上坐的可是他老人家的孙子啊!就算亲朋好友间的情谊都有消磨尽的那一日,更何况这还隔了两代……

        若果然无碍,那么镇国公府又为何放着风光的好日子不过,突然开始低调起来,还撵着自家男丁去边关历练。是京城的日子不舒坦吗?恐怕不是。

        想到这里,薛雨甚至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一旁的世子夫人见了,忙关切地摸了摸她的手,“可是冻着了?”

        薛雨干巴巴地笑了下,斟酌道:“母亲,难为两位太医辛苦走一遭,咱们是否要准备些谢礼?”

        世子夫人闻言失笑,眉宇间尽是倨傲和不在意,“好孩子,难为你如此仁厚,只是这太医署可不许随便收谢礼呢。”

        薛雨知道就算自己实话实说,长辈也只会笑话自己想太多,但她就是觉得这么着不成。

        都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隆源帝毕竟隔得远,想了解外头臣子们的情况也只好听下头的人说。若能拉拢这两位太医,叫他们有机会替自家转圜几句,或许还能挽回一二也未可知。

        至少,总不会雪上加霜就是了。

        退一万步说,就算是自己多虑了,多交好几位太医也没坏处不是吗?

        见薛雨脸色不好,世子夫人以为是小女儿家难得想做点什么,却被自己驳了没面子,忙改口道:“好,就依你。那你说送些什么好?”

        薛雨都顾不上计较母亲哄小孩儿似的语气了,只觉得能达到目的就好。

        “也不好太打眼,咱家的厨子不是很好么,既然错过了饭点,又不好留他们用饭,不如送些精巧点心,也好叫两位太医在回去的路上垫一垫。若方便,再给两匹缎子罢了。”

        稍后洪文和何元桥离开时,就见薛大姑娘亲自带人送到屋门口,又指了指身边大丫鬟手里提着的四层大食盒,“虽说是皇恩浩荡,也辛苦两位太医了,一些点心,聊表心意。”

        洪文和何元桥都有点惊讶,没想到这家里竟还有一个明白人。

        可惜是个不能入朝为官的小姑娘。

        点心倒罢了,不算什么,只是那两匹锦缎光彩华贵价值不菲,何元桥直接就拒了。

        “姑娘,不过两个大夫罢了,您何苦还巴巴儿送出门来呢。”等洪文他们一走,薛雨的贴身丫头就嘟囔道。

        “住口,这样的话别再叫我听见。”薛雨小脸儿一板,厉声道,“我素日真是太惯着你们了,竟如此不知天高地厚。”

        见那丫头兀自不服,薛雨不禁叹了口气,也不知是说给她听还是说给家里旁人听,“太医署代表着皇家颜面,别的不说,就是今儿那位年轻得过分的吏目也是正经正七品,这样的官身咱们家才有几个?若在街上碰见了,难不成你们不要行礼问安的?”

        “妹妹实在多虑了,”正说着,定国公的长孙薛冰便走出来,闻言不屑道,“咱们这样的人家,何必跟人攀比官职?”

        薛雨跺了跺脚,忍不住反驳道:“既然如此,当初兄长又何必寒窗苦读,非要求个功名?”

        还不是依靠祖上隐蔽不稳当!

        薛冰笑容一收,竟不管妹妹,自己甩帘子进去了。

        这话实在是戳到他的痛脚。

        早年家里人想给他捐个官儿,只是薛冰自己心气高又爱面子,觉得自己天资出众,执意要考科举。定国公见他有如此志气,倒也不拦着,还专门请了名师教导,后来又送去太学读书。

        谁知一晃几年过去,他几次三番下场,如今都二十三岁了,也只考了一个秀才在身上。若想再进一步,实在是难如登天。

        眼见大公子动了气,薛雨的丫头不禁劝道:“姑娘何必如此?没得因外人伤了自家和气。”

        “你哪里知道我的苦心,我又哪里是为了旁人!”眼见一个个说不通,薛雨只觉得嘴里一阵阵发苦。

        自家大哥多年科举无望,如今早已渐渐没了斗志,开始张口闭口“咱们这样的人家”。可孤木难支,如今阖府的富贵荣华皆系于一人之身,便如蛛丝悬剑。若来日祖父真的失了圣眷,或驾鹤西去,这一大家子又当何去何从?

        自家人瞧不起太医,可那位小吏目瞧着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就已经是正经七品官了……

        唉!

        思及此处,薛雨又是一声长叹,突然觉得身心俱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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