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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大过年的,  算了吧。”

        “大过年的,别吵吵。”

        “大过年的……哪怕天塌下来,也等过了年之后再议。”

        中原人总喜欢这么说,  由此可见,年这种东西着实拥有不可思议的魔力,  仿佛只要到了这两天,  管它什么恩怨情仇都可以暂且放一放。

        过得好的自然盼着更好,而过得不好的人也会大着胆子期盼美好的明天,管他哪儿来的信心。

        虽没什么证据证明这样乏力的祈祷有效,  但千百年来人们还是烧香点蜡乐此不疲。

        洪文第一次跟这么多人一起过年,  兴奋之余还有点不知所措,任凭两位老少何夫人强压着自己脱了旧衣,  换上簇新的锦缎袍子。

        “哎呦,  真不错,  本来就俊,  这回更好看了。”

        “挺好,走几步,  蹲下瞧瞧,看大小怎么样?”

        亲情关爱令人窒息……在众人的注视下,  他手足无措的站着,  鼻尖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  觉得自己像极了耍猴者手中驱使的猴子。

        何元桥朝他挤眉弄眼地笑。往年都是自己遭罪,  今年终于来了个比自己更小的,  可算解脱出来。

        洪崖蹲在旁边随大家一起鼓掌起哄,  谁知下一刻就见老太太朝他招招手,  “来。”

        洪崖傻乎乎用手指了指自己,  “我?”

        老太太笑了,  温柔唠叨道:“难道还有旁人?大过年的,你这衣裳着实该换一换,头发也梳一梳,胡子也刮一刮,不然天上的神仙们该不高兴了。”

        洪崖扯了扯自己皱巴巴的衣裳,挠挠胡乱拢在一起的头发,又摸摸刺拉拉的胡子,小声嘟囔,“地上多少人啊,神仙哪儿那么多工夫……”

        他足足比何老太太高出一个半头还多,面对面说话时就要拼命压脖子,显出对这位老嫂子十足的尊重。

        话虽如此,可他还是乖乖去沐浴刮脸,出来时炕上已经放了套板板正正的新衣裳,被热炕头烘得暖呼呼。

        他龇了龇牙,本能地想逃避,可到底还是换上,浑身不自在地走出去。

        “呵!”何元桥带头叫好,“进城当日你若就这么打扮,守城侍卫也不会单盯着你一个不放了!”

        何青亭也微微颔首,总算有点人样了。

        原本洪崖不修边幅,穿的是脏兮兮的皮裘,微微卷曲的头发只用一条皮绳随意束在脑后,更兼满脸胡茬,任谁看都是饱经沧桑的野人浪客。

        可如今新衣裳穿了,头发绑了,胡子刮了,露出一张坚毅英俊的脸,亮出挺拔精悍的身板……真一个英俊野性的汉子!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洪崖听了就有点得意,又问洪文,“好看不?”

        洪文笑嘻嘻冲他竖了手指。

        晚上要守岁,少不得侃大山走困,一群人聚在一处说笑,又让洪崖说些外头的风土人情,直把几个不常出门的妇孺听得痴了。

        其实不光他们,就连何元桥也心向往之,感叹自己不过井底之蛙,天下之大竟没走过一二成。

        平平听着洪崖口中描述的那巍峨高山、汤汤流水、茫茫沙漠,心思都跟着飞出去十万八千里,回神后急忙忙喊道:“我也要当大夫!”

        众人哄笑。

        何元桥顿觉丢人,拉过他来往身上轻轻拍了几下,“说风就是雨,人家做什么你也要做什么,多大了还没个定性!”

        之前学医喊苦,听见谢蕴带兵打仗觉得威风就嚷嚷着要当大将军;后来看英吉利画师保罗送给洪文的油画栩栩如生,便又喊着要当画家……

        如今竟又想着做回大夫了,你怎么不上天!

        平平嗷嗷叫了几声,挣脱开来,钻到母亲怀中求安慰。

        小何夫人失笑,往他脑门儿上戳了下,又气又叹,“你呀,你爹说得不错,一点定性都没有,日后有你哭的时候。”

        小孩子哪里懂什么以后?只捂着脑门儿哼哼撒娇,又要吃年糕,惹得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何元桥连连叹气,一颗老父亲的心深觉疲惫,只好拉过女儿问道:“安安以后想做什么?”

        安安甜甜一笑,“当大夫!”

        何元桥瞬间被安慰,搂着她狠狠亲了口,“真是爹的好闺女!日后爹的衣钵啊,都要传给你喽!”

        洪崖大感惊讶,赞道:“令千金真是有志气,难为你们也肯放手。”

        时下大多教导女子循规蹈矩,学些琴棋书画,日后才好觅得如意郎君,可何家人竟男孩儿女孩儿一视同仁,都一般教导医术。且眼下看着安安的样子,虽比兄长略小几岁,但思维敏捷、胸有城府,保不齐来日便是个女神医。

        何元桥将女儿抱在怀中哄着玩,随口说些病例教导,闻言道:“女儿怎么了,难道不是我们家的骨血?再说了,我们总守不了她一辈子,来日都撒手去了,她总要自己立起来。”

        说到这里,他幽幽叹了口气,“你我都是男人,难道还不知道天下男儿多薄情?三妻四妾的多着呢。今天喜欢这个,明天又恋上那个,若安安没个立身之本,再大的家业也守不住,岂不人人拿捏?”

        若女儿出嫁,他们自然有丰厚的陪嫁,但人心难测,未来的生活太不确定。若遇到个真心痴儿倒也罢了,若不能,岂非身入虎穴?可有一身医术就不一样了,头一个,谁也害不了她;

        再一个,不怕说句不吉利的话,万一日后婆家男人靠不住,娘家的人又都不在了,她自己有一技之长在身,哪怕孤身流落在外也不怕弄不来一口饭吃……

        洪崖听了大为触动,唏嘘不已,“真是为人父母者,必为之计深远。”

        何元桥笑了笑,“你不也是一样。”

        师父师父,亦师亦父,洪崖操的这心较之自己也不差什么了。

        洪崖看了看正陪老太太乐呵呵说话的洪文,小伙子双眼依旧清澈灵动,也笑了。

        年轻时他孤身一人四海为家,自己吃饱全家不饿,确实没考虑过什么将来。

        那么多人马革裹尸沙场掩埋,自己有命活下来就是捡了大便宜,还有什么不知足呢?有一天算一天吧!

        可人算不如天算,那一个阴雨绵绵的午后,他意外捡到了一个弃婴,至此,两个人的命运发生了转变。

        他曾用小竹篓背着那个婴孩走遍大江南北,为了给他找口奶吃弄得狼狈不堪,又为他张口说出的第一个字而手舞足蹈……

        可也许是责任感,也许是牵挂,渐渐地他学会了思考。

        自己一辈子这样倒也罢了,可这个孩子实在太聪明太善良,他还这么小,难道就要让他像自己这样浪荡一生?

        人的一生说长也长,说短也短,最初都曾有无数种可能,但如果没有亲身经历过,何谈选择?

        眼下这条路是洪崖自己选的,哪怕再来十遍也不后悔,但这个孩子不一样,他还这样小。如果自己粗暴地斩断所有其他的可能,蛮横地让他走自己走过的老路,那么将来有一天他是否会怨恨自己?自己又是否会怨恨自己呢?

        于是在另一个阴雨连绵的夜晚,洪崖偷偷去见了多年未见的老友,并接受了对方的提议……

        现在看来,这个决定对了。

        哪怕日后他真的决定放弃现有的一切选择,像曾经的自己一样做个走遍天下的游医,看似殊途同归,实则大有不同。

        他既看遍了民间的山山水水,又经历了人世顶级繁华富贵,心境早已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再没什么能诱惑和击垮他了……

        人一多,时间就好像被切成无数块的巨大年糕,被每个人撕扯着吞噬,瞬间消失。

        转眼到了子时,原本静悄悄的城中突然从四面八方炸响了鞭炮声。

        过年了!

        噼噼啪啪,仿佛世间所有的污秽和邪恶都被震碎,无处遁形。浓郁的硝/烟和火/药味拔地而起,氤氲了整片天空,有些吓人,但更多的还是安心。

        因为人们相信这样的响动和烟气会把邪祟吓跑。

        大禄朝有个说法,过年的鞭炮放得越高,这家人来年的运气就越好,所以市面上又高又直的竹竿简直一杆难求。

        何家本来准备了一根八丈多长的,竖起来老高,平时根本没地儿放,就专门在院子里挖了个斜对角的浅沟搁在里头,过年时专门刨出来,用完了再埋进去。

        那竹竿又高又长又沉,需要三两个人合力才立得起,如此高度本来已十分瞩目,但洪崖却觉得不够威风,竟一人扛了跃上房顶,高高举起直冲云霄,引得街坊们纷纷摇头观看。

        “好家伙,这是要炸月亮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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