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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1章


宁德十四年的秋,来得太晚了些。

        眼瞧中秋夜间刚落下一场大雨,第二日天光微亮,京城中残留的那点儿暑气又孳孳地炽盛起来,总也没个消停。

        马车里的少女掀开帘角,瞧了瞧外头繁闹的街市,不由皱眉,“说吧,死生让我陪你出来,想做什么?”

        热风自间隙飞进,把少女耳旁青丝吹到脸边。

        那是一张尤其清雅的脸,一双眸子薄雾缭绕,她瞧着谁,都有一股淡淡的柔意席卷而出。可若与她相熟便会知道,如此温善的皮囊下,实则裹了颗蔫坏儿的心。

        沈延宥与她从一个娘胎里出来,自然明白她皱下眉头是何含义。这样热的时节,若非为了伏钦哥哥,他也懒怠出门,更别提沈韫。

        遂挺起腰杆儿,露出一枚极力讨好的笑,“那我说了,姐姐能否不与我计较?”

        沈韫搭下手,缓缓将目光转回车内,“你先前把我相中的字画赠与柳伏钦,我不是也没同你计较么?”

        声气儿轻飘飘的,端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然而沈延宥看着她,莫名颤了颤。

        这半月发生的事实在太多,他忙着应付,倒少去找沈韫,想着日子一天天过去,那幅字画也没甚可惦记的。熟料她再度提起,分明是耿耿于怀,预备报复来了。

        原硬挺的脊背生生折下两分,面容渐染一层绯色,挣扎良久才道:“其实……那幅画是送给润桃的,我没敢说,就拿伏钦哥哥做了幌子,今日唤姐姐陪我出来,正是想把欠伏钦哥哥的礼给填上。”

        他抿抿唇,搁在膝上的手逐渐拢起,再开口,已完全换了套坚毅的语气。

        “姐姐和伏钦哥哥相处更久,比我了解他的喜恶。送礼么,总得合人心意,更何况是送给恩人的,不可敷衍。”

        说起恩人这事,沈韫倒知晓一二。大约是沈延宥在书院与人相争口角,动手打了起来,柳伏钦从天而降,施救于他。

        同样的话,沈延宥说了没有千遍也有九百九十九了,沈韫是一点儿兴趣也无,更不想管他们俩之间有何交情。

        毕竟柳伏钦和沈韫从小斗到大,初一十五轮番作法,结下的怨气可比鬼灵还多,却不曾见谁低过头,求过饶,就这么无休无尽地斗了十几年。

        这是天生的冤家对头,只盼对方倒霉,怎可能有心去为他挑什么劳什子礼物?

        隔了半会儿,沈韫倏地笑了下,那张眉目如画的脸在阴影中显得有些凶蛮,“延宥啊,你如今真是成气候了,抢我看上的东西送你心上人不说,还想叫我帮柳伏钦备礼?”

        待她尾音落全,嘴边蕴藏的笑也一并磨灭,浑身上下都散着一股数九寒天的凉,直往人心窝里戳。

        沈延宥没敢抬头,脑海中早将那副皮笑肉不笑的面庞勾勒周正,只在心底默默捱着,等那车夫勒马,这轮算计他便占了上风。

        不多时,马车果然悠悠停定,传进来一声:“小姐,公子,地儿到了。”

        闻言,他登时打起身板坐正,满身锦绣竹纹在暗哑的浮光下似乎有了形,一节一节往上蹿。

        他眨着眼,朗朗劝道:“来都来了,姐姐你就勉为其难,替我出出主意,待日后我一定好生孝敬你!”

        这会儿日头正盛,阳光照在身上不足半晌,便能浇淋出一层薄汗。沈韫素来爱洁,行动就比旁人要快许多,恨不得一步跨到阴凉下,保全体面。

        待她行至门前,回转半步,剔着眉望向车旁展颜的弟弟,眼里装满不耐烦的神情。于是沈延宥收了笑,匆匆跟上来迈进门内。

        瑞兴阁是京城中最有名的银楼,什么金银首饰凡从这里出的,除却皇宫,就是一等一的罕物。

        按说给男子挑礼,绝没有到这儿来的由头,可柳伏钦不一样。

        那年沈韫刚满六岁,柳伏钦早早从书院下学过来,带着一帮狐朋狗友给她庆贺,本是挺高兴的日子,就因他来搅和,令沈韫出尽蠢相。

        沈韫这个人打小记仇,憋了数日终于想出一个报复他的法子,使尽浑身解数诱引他和自己打了一个赌。

        ——若柳伏钦投壶输与沈韫,便要陪她一同穿耳。

        她的目的十分明确,就想实实在在地赢他以后,听他迭声告饶,最好也唤上一帮朋友,共同见证这场风头。

        岂料天不遂人愿。

        柳伏钦是输了,却二话不说地拽着她去宋氏面前,咧嘴笑笑:“沈夫人,我也穿。”

        最后倒是沈韫怕疼,银针扎在柳伏钦的耳垂上,她却哇得一声掩面大哭,死活不肯做了。

        自那天起,柳伏钦便成日戴着宋氏送他的耳环招摇显摆,哪怕将柳学士恼得七窍生烟,偏一日未摘。

        在沈韫眼里,柳伏钦此举便是做给她看的,是要叫她永远记住那段羞耻的回忆。

        而那会儿沈延宥还小,不清楚其中始末,权以为柳伏钦喜好特殊,思来赠礼一事,还当往首饰类靠。

        才等掌柜把东西呈来,倏闻身后紧着一声清越的笑,喊道:“沈兄,沈姑娘。”

        二人朝门口望去,先见一副肩骨揽断阳光,待其走近,是一位年轻男子,他眼梢微挑,带着丝丝揶揄,话说出口却是另一番况味。

        “在外面就瞧着背影有些熟悉,果真是你们,来看首饰么?”

        他在笑,脸上透着似乎亲近的神情,令沈韫不觉蹙眉。

        上回碰面还是岁初,沈韫与挚友在文德书斋赏画,正买中一幅,携画上车,未料险些被他的马匹撞去,画轴垂散,由人来人往的脚踪踩得不成模样。纵他粉饰极好,沈韫仍一眼察出他的蓄意。

        当下,沈延宥没让他近身,上前两步,挡在沈韫跟前,“我们和你没什么好聊,你若是惦记上回打得不痛快,大可直接寻我,少在这儿碍我姐姐的眼!”

        “沈兄说得我都糊涂了,哪有什么痛不痛快的,上回的事情是个误会,就让它过去好了。今日过来只是瞧见二位,招呼一声。”

        他说完,略微倾转目光,定格在沈韫身上,“哦,对了,沈姑娘可还在打听陆画师的下落?”

        此言乍听倒也寻常,但若熟识他的语调,便清楚那是一种何其狂妄的敌意。

        沈韫拉开身前阻隔,直直对上他的视线,“汪常寿,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笑了笑,踱近半步,极其玩味地把话捻在齿间,“我想说的,沈姑娘早已听了千千遍,却总不肯信我,看沈姑娘如此执着……叫人心疼。”

        言毕又退开来,面上挂着明晃晃的讥诮,与他那副普通且凉薄的皮貌搭配一处,正是相宜。

        沈韫眸色冷了几分,掌心愈发攥紧,即刻想要做些什么以事发泄,可转念思及老师,蓦然抿唇,盯了汪常寿半晌,拂袖离开银楼。

        马车上,沈延宥想起方才汪常寿刻意挑衅的样子,心头窝火,咬着牙恍如恶兽一般,再忍不住骂道:“姐姐,我看那汪常寿就是找晦气,早晚让我修理了去。”

        沈韫坐在侧边,捋直袖摆,浑身上下寻不见丁点儿恼过的痕迹,仍旧淡漠地抬起眼,“先前在书院与你争执的人,就是他吧。”

        虽然沈延宥和她讲过多次,但话题的重点从来是柳伏钦如何解他之困,对于打架的对象与缘由,他只字未提。

        倘或是汪常寿,便说得通。

        沈延宥撇撇嘴,满腹愠怒不言。

        自打京中来了汪常寿这号人,处处和姐姐作对,好像姐姐亏欠了他什么,合该任他讨还。前两年陆画师不知所踪,他便四处诋毁陆画师的为人。那可是姐姐的老师,若叫她听见了,得多难受?

        沈韫瞧他不吭声,大抵清楚原委,牵唇笑了下,是为劝他,也为劝服自己。

        “单凭一人之言,改变不了什么。你与他争是跌份儿了,不值当。”

        沈延宥低哼了哼,并非不明,终归身份摆在那儿,没有自折脸面的道理,不过少年心性,忍不得罢。

        “什么跌不跌份儿的,他那张嘴说不出一句人爱听的话,活该他被收拾。”

        隔一会儿,他翻下眼睫,嗓子烦闷地扫荡,“礼没挑成,还平白吃顿晦气,早知今日就不央姐姐陪我出来了,叫他……”

        不及说完,沈韫突然将其打断。

        “无妨,我院里新养了一只鹦鹉,学舌起来倒也有趣,你要送礼,不如就拿它去送吧。左右我也是养来玩玩,新鲜劲儿过了,似乎就没那般喜欢了。”

        沈延宥闻言微愕,扬起脸。

        那只鹦鹉可是沈韫专程从陇西买来,这些天一直护在院中照料,不让任何人瞧,怎的这么容易便拿给他做人情了?莫非是见他在汪常寿面前予她维护,感动使然,决定做一个温存的姐姐么?

        却说他的这些想头,没一个能立得住。

        之前柳伏钦害沈韫在姐妹面前现眼,她筹想多日,终于请人从陇西买来一只鹦鹉,没夜地驯练,就为了将那句解气之词教会它,使其好好传述。

        但以她的名义送去柳府,柳伏钦断不会收,正愁找什么借口呢。

        时下睐着沈延宥,她赫然一笑,因汪常寿积攒的阴霾一扫而空。偏在沈延宥眼中,这枚笑如同一道圣旨,赦免了他过往所有得罪,一刹窒口。

        久久之后,方从肚子里搜刮一句:“姐姐,你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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