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接你回家
除夕夜至，灯火如昼。
东阳城石街冗长，小商小贩早早便收了摊，回家去吃团圆饭了。但路上却也并不冷清，不到两步便可以看到一群围在一旁燃放炮竹的孩子们。夜色之下，火光耀眼，孩子都们满脸兴奋，时不时捂着耳朵，发出几声欢快的尖叫声。
一个小女孩和哥哥站在一起，被脚下突然燃起的一个大炮仗给吓蒙了，抽抽嗒嗒地擦起眼泪来。那位哥哥显然年纪也不大，十岁出头的样子，见妹妹怎么哄也哄不好，只能束手无策的站在一旁。
“这是谁家的小姑娘呀，怎么哭成这个样子？”
小女孩还在不住地擦眼泪，听到有人询问，连忙含着眼泪抬起头来，却看见一个穿着一身红袍，戴着织金貂皮帽的小公子。那小公子一只手背在身后，一只手提着个酒葫芦，正眉眼弯弯地看着她。
这位小公子个子不高，长得却极其秀气俊美。而他身后站着的那位，虽然比他长得高了些，却油头粉面的，眉眼间还带着些阴柔的怪气，远远没有那位小公子讨人喜欢。
小女孩呆呆地抬着头，显然沦陷在那个小公子的笑容中了，喃喃道：“哥……哥哥。”
小公子一听，有些尴尬的抓了抓头，又指了指自己：“哥哥？”
小女孩听他这么问，有些不知所措。她年纪轻，心智不成熟，把穿着男式长袍的人都认作了异性。那个油头粉面的中年人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打趣道：“莫老板还真是男女通杀，老少通吃呀。”
莫小笙倒也不介意，哈哈一笑，从手里掏出两块从商会上顺下来的奶糖，递给小女孩：“哥哥就哥哥吧，这个给你，别哭啦。”
一旁的男孩明显比妹妹戒备心要重，见这两个人不太眼熟，最前面那个穿红袍子的姑娘还沾染了一身的酒气，连忙一把将小女孩拉到身后，给两人施了个礼：“妹妹不懂事，还请两位不要怪罪。”
说罢又丝毫不容商量地抓住妹妹的手：“菱儿，跟我回家。”
小女孩眼睛还直勾勾地盯着莫小笙手里的糖，没反应过来就被哥哥一下子往回拽去。她一面走，一面不住地回头看，刚止住的眼泪又要流出来了。
但是男孩丝毫没有给她半分迟疑委屈的机会，只是一言不发地走着，不到一会儿功夫，两人便消失在了街角的尽头。
“唉！大过年的，连块儿糖也送不出去。”
莫小笙抱着头，有些泄气地把手里的奶糖攥回了掌心，又给自己灌了口酒，十分过瘾地哈了一口气。
周淇在一旁宽慰道：“小孩子嘛，莫老板不必放在心上。”
“我不开心倒也不全是因为这个。”
莫小笙蹲下身子，随便捡了根树枝在地上画起圈来：“周老板，你说为什么京都这些人都看我不顺眼呢？”
周淇一愣，不知道怎么接话了。
只听莫小笙自顾自道：“刚刚周老板跟我说的意思我大都明白了，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我这次被人刺杀，全都是因为我自己招揽生意过于张扬。但那日我在街道上拦住的马车，连我自己的都不知道是谁，怎么就被他的仇家给盯住不放了呢？还是什么……什么司马氏，听都没听说过。”
“莫老板，慎言！”
周淇见莫小笙提到司马氏却丝毫不避讳，大惊失色道：“这话可不能随便说。”
莫小笙见罢，连忙转开了话题，站起身正色道：“周老板，我也知道这件事情是我倒霉。我莫小笙是个粗人，你今天能告诉我提点我，就是我莫小笙的大恩人，之后刀山火海，你要是遇上事儿了，只要一句话，我莫小笙就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也去帮你去打架。”
周淇被莫小笙这段十分有气势的言论惊得呆住了。这哪里是长公主口中智力超群的少年才俊？明明就是一个满身都是山野之气的莽夫俗人啊。
他刚刚苦口婆心地拉拢，就换得了她一句“帮你打架”的承诺？
他努力把话题向正常方向靠拢：“那刚刚我所提及的长公主……”
“长公主？”
莫小笙好像记不太起这个人是谁，努力回忆了半天，恍然大悟道：“要不就说周老板比我有远见嘛，找了长公主作靠山，我莫小笙就是再活几十年，也不一定会有这般见识。”
周淇以为事情有门，眼中闪过一丝光亮：“那既然莫老板有意投入长公主门下，那莫老板与我在东阳的生意……”
“等等，投入长公主门下？”
莫小笙打断周淇，露出一个天真无知的表情来：“这……周老板，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呀？”
周淇只觉得眼前一黑，努力捂住胸口闷声道：“咱们刚刚谈了一下午，不就是在谈与长公主合作的事情吗？”
“我我我……岂敢？”莫小笙好像吃了一惊，连忙又是摇头又是摆手，说话舌头都要打结了：“长公主是什么身份，我又是什么身份，周老板，我哪里有这个胆子呀。”
“莫老板不必多虑，长公主既然派我前来，必然是赏识莫老板的才干。再者说，难道莫老板不想将刺杀之人绳之以法吗？”
“不行不行不行。”
莫小笙连连拒绝，愁眉苦脸道：“周老板，你也知道，现在年关，朝廷又出了新政，大家日子都不好过，我前几天不过就是拦了辆马车，便给自己惹了这么大的麻烦，好容易捡回一条命来。实话说来，我是真的怕了。你代我谢谢长公主的好意，我莫小笙是真的没这个福气消受啊。”
周淇只觉得自己被气得只剩了一口气，粉白粉白的脸都涨的有些发紫，“你你你……”了半天，终于还是将袖子一甩，重重地叹了口气。
正当这时，天空中很应景的炸开了一朵烟花，火树银花，分外斑斓。
周淇觉得自己脑子也要炸了。
莫小笙好像丝毫没有察觉，依然专注地看着天边的绚烂的光斑，突然兴奋道：“周老板，我想到了，你看这烟花，若是我们能把他和砂炮改良一下，那指定是……”
周淇压根儿没心思听莫小笙继续侃侃而谈她那些想法了，只能局促地告了别，转过身，拖着一个崩溃的背影离开了。
莫小笙打了个响指，又给自己灌了口酒，很有自知之明的送了自己一句：“莫小笙啊莫小笙，你这气死人不偿命的能耐真是越来越炉火纯青了。”
跟着周淇在外面转悠了半天，莫小笙乐得听周淇把司马氏、长公主等等那些京都的大事小情都讲了一遍。那些京都的风云变幻，对她而言就跟听评书一样精彩。
顺带，她还免费讨了周淇一壶好酒。
莫小笙觉得不虚此行。
她站在街心。除夕的焰火层层叠叠地绽放在天际，连带着地下通明的灯火，照得人有些恍惚。
莫小笙这壶酒后劲不小，她晃了晃，扶住一旁的砖墙，继续喃喃着刚刚没说完的话。
“这烟花，若是能和砂炮一起改良一下，那必然会有极大的杀伤力，贩至敌国，便一定可以作为偷袭的强大武器……”
她晃晃脑袋，自己拍了自己一巴掌：“又说什么胡话呢，醉了醉了。”
莫小笙，自己几斤几两不清楚吗，让你赚些钱还不知足吗？怎么敢去想那些烂七八糟的呢？
她继续摇摇晃晃地走在街上，夜深过后街上人便少了大半，家家户户都飘出年夜饭烹煮炒炸的气味，莫小笙收了心，狠狠地闻了一鼻子，发自内心道：
“可真香啊……”
往年除夕，她大都在外面走镖，总是在奔走跋涉中度过的，倒是难得安安生生的在东阳过节。
不过这也怪不得她，所谓除夕，不过就是人们彼此想念牵挂时团聚的噱头罢了，莫小笙从小家破人亡，就算回来了，也没什么人要与她团聚。
家里没什么人，莫小笙也不着急回去，她溜溜达达地行至一家门前，屋内是灯火通明。她听着里面锅碗瓢盆敲敲打打和一家人高谈阔论的声音，突然就觉得有点走不动道了。
“孩儿她爹，过来帮忙端饺子。”
“过了今天，菱儿就五岁了。”
“对呀，可不能随随便便哭鼻子了。”
“哥哥不欺负我，我就不哭了。”
里面零零星星传来一家人的对话声，暖意融融的让人羡慕。莫小笙听到那个叫“菱儿”的小姑娘稚嫩的声音，这才意识到里面那家人就是自己刚刚遇到的两个孩子一家。
那小姑娘年纪不大，果然也就是四五岁，莫小笙意料之中地点点头，突然想起一件事。
过了今天，自己是不是也就长了一岁呢？
自己就……十七了？
她有些不自在的给自己灌了口酒。时间不等人，黑风寨被风卷残云的剿灭之时仿佛还在昨天，一转眼，她竟然已经在这东阳城过了整整三年了。
夜深人静的时候总是人敏感多思的时候，莫小笙在一旁找了个树桩坐下，看着天边的星河怔怔出神。
长到这么大，这十七年间她经历过很多次除夕，记忆最深刻的也不过是当年在黑风寨的时候，一群土包子围着火炉啃肘子，大碗大碗的喝酒，然后一个个都酩酊大醉，趴下一大片。年年如此，着实没什么美感可言。
再早些的时候，她几乎都忘得差不多了，那时候，她还只是个乡野里的普通丫头，只能隐隐约约记起，自己好像是跟一家人在院子里，有父母、有兄长、有长辈……
可他们都是谁，长什么样子，已经伴着莫小笙这十年吃的饭，一并忘得一干二净了。
时间过的这样快，莫小笙甚至都来不及恨，来不及报仇，来不及找出砍下自己亲人头颅的那些人，那个如地狱般的黑风寨，也就这样一并消失了。
那些人，那些事，等到十年之后，二十年之后，想必也鲜少有人提及了吧。
“哥哥。”
一个稚嫩的童声突然从身后传来，莫小笙一怔，慢慢直起身子，看到那个自称“菱儿”的小姑娘正倚着门框，口中含着一根手指，眼巴巴的看着自己的方向。
那小女孩的哥哥闻声赶来，见到莫小笙坐在他们家门前，竟然难得恍惚地愣了愣。
莫小笙丝毫不窘迫地站起身来，觉得自己有必要告诉这个小姑娘自己的真实性别，于是收起了那副惆怅交集的苦逼样子，再次露出微笑来：“菱儿，跟你说哈，其实我是……”
“哥哥，你在我们家门前，是有事情吗？”
那个小男孩也愣愣地说出这样一句话来。莫小笙这才意识到事情不太对，当下便要转身向后看去。
莫小笙迷迷糊糊的转过身去，只来得及看到一件雪白的衣角，便感觉肩头被一个人闲闲拍了两下。一股熟悉的药草香气扑鼻而来。
一个清雅平静的声音缓缓自身后传来，语气间竟是带了几分难得的温柔之色。
“没什么，我来接这个姐姐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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