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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佳节


  有那么一瞬间,莫小笙觉得自己还在梦里。

  置身于这凉薄之世十余载,莫小笙见识过杀人如麻的森然血色、经历过家破人亡的苍凉命途、亦斡旋与西北商界这盘纵横错杂的棋局之中。却何尝见过这样向阳春暖般的团聚佳节?

  她一直以为,那些安稳平淡的烟火气,就像银票那扑腾的短腿一般,生来就不愿在她这里停留太久,总是还没抓紧看清楚,便散的一干二净了。

  好在,上天还是没有薄待她,给了她这么一帮子生死与共的朋友陪她折腾。

  “怎么啦?”

  见莫小笙一动不动地样子,孟姝予莫名其妙,拿手在莫小笙面前晃了晃,露出一个这孩子该不会是傻了吧的表情。

  “啊……没什么。你们提前要来也不跟我说一声。”莫小笙若无其事的掩饰一句,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意来。

  察觉到莫小笙做了什么亏心事,姝予站过去,警惕地一吸鼻子,脸色转瞬间就阴沉下来了:“你是不是又喝酒了?”

  “啊……喝了……一点点吧。”

  莫小笙抬起手,食指和拇指轻轻一捏,比了一个一丢丢的动作。她干笑两声,有些心虚地瞟了姝予一眼,刚要溜走,就被少女猛然扬起的手臂拦在了当地。

  “站住,别想跑。”

  孟姝予虽说比莫小笙大一岁,但是脸上还带了些婴儿肥,眉眼间少女特有的娇憨也更为浓厚,她斜睨了一眼莫小笙,冷冷威胁道:“老实交代,昨晚去哪了?”

  莫小笙难得听话的站在了原地,这事也怪得很,莫小笙天不怕地不怕,却偏偏害怕这个比她大一岁的孟大小姐,每次听到她威胁的时候乖巧地就跟个三四岁的孩子一样,连嘴都不顶。

  识时务者为俊杰,莫小笙非常干脆利落的道歉道:“我错了。”

  莫小笙这么乖乖的认怂,其稀缺程度不亚于银票看到飞禽类还能老老实实安守本分这一违反生物规律的举动。一旁的罗子和楚应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都见死不救地抄着手,觉得这样的场面不配上一袋儿瓜子实在可惜。

  唉,莫小笙行走江湖这么多年,深谙“什么都没有银子重要,多少银子都没有命重要”这一条准则。所以一直以来,她对于这位虽然嘴臭但医术着实高明,关键时刻真能救命的孟大小姐着实尊重。

  加上孟姝予性情直爽,脾气也算不上好的,长时间下来,两人便形成了一种猫鼠般的奇妙磁场。

  “家猫”姝予优雅地舔了舔爪子,继续追问道:“错哪儿了?”

  怂成老鼠的莫小笙:“不该喝酒。”

  “嗯……还有呢?”

  “不该夜不归宿。”

  要是寻常人听过来,没准还真以为莫小笙是个守礼守节,每天乖乖呆在家里的大家闺秀呢。

  孟姝予白瞪她一眼,冷嘲热讽道:“莫老板好本事啊,拖着一副病体还能大冬天的在外面喝酒留宿,你这么能耐,有本事下次不要半死不活地来找我。”

  “那怎么行呢,没有姝予的神医妙手,我估计现在都不知道投了几回胎了,莫大小姐发发慈悲,就饶了我这回吧。”

  在一旁的罗子牙疼似地嘶了口气,露出一副人心不古、世风日下的惋惜表情,道:“小笙你拍马屁可悠着点儿,我这鸡皮疙瘩都掉了一地了。”

  莫小笙斜瞪他,也知道自己装老实过了头,有点适得其反的功效。

  她干脆使出苦肉计,在手里哈出白蒙蒙的热气,凑近姝予道:“姝予,我们先进去吧,冻死了。”

  姝予又无奈又好笑,老老实实地被她推了进去。

  有时候觉得,小笙真的就是个孩子。

  莫小笙家不算大,四四方方的,正房偏房倒是很齐全。院子中间是个种着各色花草的大花坛,现在仅存了一些枯枝,也都被冬天经日的积雪给盖住了,两侧回廊环绕而过,在房门口汇集一起,正对着莫小笙正厅那扇花红柳绿的大屏风。

  这扇屏风是个小笙和几个外邦商人做生意时,顺手低价进来的。屏风面用了极好的琉璃彩绘,图案是花团锦簇中一只白色的小猫的在扑蝴蝶,虽说整体画面布局没有什么大问题,但是不巧在太过花哨,实在不符合大梁人高雅风流的审美癖好。

  这屏风长久没人来买,新货压成了旧货。莫小笙倒是越看越顺眼,便一不做二不休,让店里的人搬进了自己家里。

  屏风刚搬进来,就被眼尖的银票一眼瞧见了自己的同类。

  这只屏风上小猫是只有双瞳色的波斯猫。和银票彪悍凶猛的体型截然不同,它身姿轻盈小巧,看上去可爱又优雅。

  银票围着屏风耀武扬威地走了几圈后,终于意识到这只好看的小猫是个死物,恼羞成怒之下干脆把屏风当成了自己的猫爬架。不到一年的功夫,这扇精致的屏风已经被折腾得面目全非了。

  屏风后面的桌椅板凳都冰得怕人,屋子里连炉火都没有生。几人站在门前,看到莫小笙这毫无烟火气的房子,心里都不动声色的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是心累还是辛酸。又或者是一些其他的什么。

  楚应走到门前,把手里油纸包好的点心放下,左右张望了一眼:“小笙,你这大年初一的,家里也没留个下人吗?”

  “懒得折腾了,怪麻烦的。”

  莫小笙去拆楚应带来的点心,发现里面是包好桂花年糕和牛舌饼,当心心花怒放地往嘴里放了两块,而后一边嚼着,口齿含混不清道:“不过家里没人给做饭,你们估摸着得自己动手了。”

  “我就知道。”

  罗子哈哈笑了两声,又看了看空空如也的灶台,早有预料道:“你来她这里吃饭,不自备些材料,估计都得饿死。得了,咱们自己做吧。”

  莫小笙嘿嘿露出一个坏笑来,转而挽起袖子道:“我来帮忙。”

  “你还是先歇着吧。诶对了小笙,你地窖里的青酌酒应该还没动吧,给我们搬上几壶来。”罗子一面说着,一面将刀锋对着案板上的鸡,左右比划了两下。

  在一旁的银票被这只鸡激起了战斗欲,十分不满地跳了跳,又被罗子强行拿菜刀武力恐吓了几下后,只得悻悻退出了。

  “有的,我去拿。”

  莫小笙兴奋地回了一句,顺手摸了摸被气得原地打转的银票,而后吹着口哨就要往酒窖里走。突然,她被姝予一把拉住,当下有些纳闷道:“怎么了?”

  她倒是好意思问。看着这个恨不得马上去地窖再灌三大坛酒的莫小笙,姝予努力心平气和道:“之前说过要忌酒的,你先坐下,让我给你把把脉。”

  莫小笙听天由命地坐下了。

  厅内的炉火已经被楚应生起来了,熊熊燃烧的火苗跳跃在众人中间,铜黄的茶壶座在炉上,腾腾冒出了热气。

  一旁厨房里还能听到罗子和楚应两个人切切炒炒的声音——这两个曾经在土匪窝里杀人越货毫不手软的两个大男人,拿起菜刀时虽然有些滑稽,倒是也得心应手。烟火缭绕中,这两个人忙忙碌碌的背影看得莫小笙浮想联翩。

  这两个人,也不知道将来会便宜了哪家姑娘。

  或者是,谁也不便宜呢……

  看着举手投足间越来越默契的两个人,莫小笙强忍着没有笑出声来。手旁,姝予已经给她把好了脉,正一言不发地收拾自己的那套行头,莫小笙凑上前去,笑眯眯地问道:“姝予,怎么样啊,没事吧。”

  言外之意是我好的差不多了,可以喝酒了吧。

  姝予没理她,继续认认真真地整理她那几根被擦得锃亮的银针,隐隐约约带了些难以言说的杀气。

  “姝予,你好歹回我句话嘛,你这样让我感觉我马上就要死了。”

  对这种杀气已然习惯了的莫小笙继续大胆地试探,露出一个愁眉苦脸的表情。

  “你没事儿,死不了。”

  听罢这句敷衍,莫小笙心道:你还不如不说呢。

  “伤口倒是没有再裂开,但气血还不畅通,再胡乱酗酒,不好好休息,你就等着再回床上躺着去吧。”

  姝予继续整理着自己的医药包,懒得搭理一旁蔫头打烂脑的莫小笙,另一边,楚应和罗子已经把菜蔬都料理得差不多了,几大桌菜端上桌来,香气格外诱人。

  罗子给自己和楚应都倒了满满一碗酒,把在一旁只能眼巴巴看着的莫小笙馋了个半死,最后还是求着姝予给自己倒了一茶杯。

  说来,几个人这一年来也都经常在外奔波,难得团聚,好容易可以在年关一起尽兴地吃肉喝酒。外面寒风萧萧,炮竹震天,屋内则是暖意融融,几人谈笑风生,举碗相撞,时不时发出畅快的大笑。

  姝予给银票丢了个鸡腿,这位常年与禽类隔离的大猫受宠若惊,难得没有捣乱,乖乖地溜到角落里去啃鸡腿了。

  天色渐渐越来越亮,风却慢慢冷起来,白茫茫的天幕间开始有云慢慢囤积起来,看来今天的一场大雪是免不了了。

  开年第一场雪,竟然下在大年初一,倒也是罕见。

  “一晃都三年了。”

  罗子又一次把碗里的酒一饮而尽,又笑道:“好酒。”

  几个人不言,都默契地把碗里的酒喝干,脑子里恍若又浮现出当年在黑风寨的日子。置身这样的险山恶水,纵然格局动荡还能九死一生地逃出来,好好地围坐在这里喝上一碗青酌酒,几人一时间都有些恍惚,好似不知今夕何夕。

  雪终于没憋住,纷纷扬扬地洒落下来,将漫天遍野的炮仗味儿狠狠地压了下去。几人都不自觉地抬起头来,看着屋外信信飞旋的鹅毛大雪,在空中起起伏伏,有如浮萍般的飘洒。

  雪自天上来,雪归何处去。

  “回头让店里的人烧点纸钱,家里的人没得早,就算日子久记不得了,也终究是血浓于水。烧了纸好让他们在那头儿看着,咱们过得还行。”

  罗子年纪最长,很多时候也像是他们的大哥。他哑着嗓子说完这句之后,楚应和莫小笙都闷着声点了点头。

  姝予坐在他们中间,知道这个时候她插不上话。

  自打最开始认识莫小笙这帮人,她就觉得他们身上有很多及其难得的气质:重情、侠义、无畏、肝胆相照。但她也知道,这些人经历的那些狰狞的过去,是她穷尽一生都无法想象的。

  也只有在这两位大哥面前,平日里没个正经的莫小笙才会显露出最为信任、真挚的一面来。

  她拦着莫小笙,没让她多喝,剩下的两个人又在一起闷着肚子喝了几碗酒,罗子和楚应都显露出醉意,有些坐不稳当了。

  姝予这才皱着眉把他们两个的酒碗都给收了。

  楚应趴在那里醒酒,罗子慢慢站起身来,醉醺醺地对小笙开了口。

  “小……小笙,你从寨子里出来这么多年了,我知道你能耐大……不甘心就在这个小地方一直待着。但是……你毕竟年纪小……很多事情你干不过他们。我在江湖上走了这么些年,多少明枪暗箭,你就算再有本事,躲不过也就只能活活挨着。”

  莫小笙知道罗子意指为何,却没有回话。

  “你要把西北的生意做大我不拦你,你想着和肖白那些纨绔子弟走得近些我也不拦你,但是……倘若你想要掺和京都那摊浑水,想去和晏铭那群深不可测的人谋事,还是要慎之又慎……”

  “小笙,我知道我拦不住你。但你一定要记住,咱们再怎么不同寻常,也不过是东阳的小商小贩,有的弟兄们身上还都背了人命官司。京都的那些人,咱们惹不起。”

  罗子说罢,好像终于把心里的话吐了个干干净净,长呼出一口气,又和缓道:“不过真出了啥事,千万别憋着。我们一起长到这么大,别的没有,就这一条命。就算豁出去了,也能帮你拼出一线生机来。”

  莫小笙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说些什么。

  一旁的楚应已经发出震天的鼾声,罗子走过去狠狠在他头上捣了一下,笑骂道:“臭小子。”而后便摇摇晃晃地坐在门前,看着飘雪出神去了。

  大梁光武十六年的大年初一,大雪措不及防地覆盖西北边界,不少百姓见之欣喜,都认为这是新一年的吉兆,都说这一年一定有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发生。

  没人说得准这话是对是错,不过这一天,是东阳为首的西北诸城彻底放行通商政策的第一天,也是晏铭正式担任西北商会主事的第一天。

  这一天,东阳城的一座小院子里,罗子和楚应都喝得烂醉如泥,姝予被他俩气得头脑发昏,恨不得直接把银针给这两人一人来一下,银票沉溺在这种鸡飞狗跳的温馨氛围中,难得也有些出神。

  莫小笙却从来没有这样清醒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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