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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京城烟云


苦斋说,因为她是个疯女人。

        但纯贵妃是我见过世间最聪明果敢的女子,父皇生前宠爱她,更惧怕她。她出身市井,背后没什么大势力,能在这齐国后宫中爬到如今的位子全靠着手段与才气。

        父皇很喜欢她不掺杂任何家族势力的纯粹,两人达到了某种近乎知音的默契。他说倘若纯贵妃是个男人,便是他忠心不二的纯臣,她对财富与权利最纯粹的贪婪,□□裸地摆在他的面前。

        或许正是因为纯贵妃是欲望催生出来的毒花,父皇才故意将皇后之位高高悬在她的头顶——

        我母后下葬之后不久,便扶正了懦良温驯的舒贵妃,也就是我长兄的母亲。

        纯贵妃张牙舞爪地扑到我的面前,她大声质问我:“太子,你为什么不生气,那是你的皇位!不是兆文的!太子!”

        侍卫们被她的莽撞吓了一跳,一人拽住她的一只胳膊,她还是拼命挣扎着想要抓住我的肩膀:“太子!胞兄摄政,同是齐国君主的血脉,难道你真的觉得以后他还会把皇位让还给您吗?”

        我转向兆文,兆文也在看我。

        长兄比我年长十来岁,我时常想,比起我,他更像是这个国家的皇帝,可是父皇为什么偏偏选了我做太子呢?

        是像传说中那样深爱着我的母后吗?可是他心里又装了那么多女人,母后死时,父皇正在后宫寻欢作乐,兰贵妃带着我前去找他,他把衣领拉到胸口,死死地堵住了身后景色旖旎的大门。

        纯贵妃哭喊着:“内忧外乱,外姓干政!这可是陛下打下的江山……你们就这么拱手让给别人了……”

        前来吊丧的大臣们都垂着头,我能听见他们的不满与抱怨,在我耳边嗡嗡作响,但没有一个人敢大声说出来。

        纯贵妃手脚都被捆住了,她披头散发的像个女鬼,冲着那群默不作声的大臣们叫喊着:“先皇真的错看你们了!奸佞当道!陛下,陛下你睁开眼睛看看啊……”

        说完,她呜呜哭起来,在一片假哭声中显得格外凄厉。

        “大齐要变天了……”

        很快,一条白绫被带上了大殿,纯贵妃的哭泣声随着一声浑浊的叹息戛然而止,太后把我搂进了怀里。

        我偷偷撇过脸,好奇地看着这一切。

        我看见侍卫勒住了纯贵妃的嘴,听见她喉咙里不甘的尖啸声被白绫蒙住。

        侍卫们拽着她的两条白花花的胳膊拖下了大殿,就好似在提着一只被勒毙瘫软的白鹿一样,她的鞋在挣扎中掉落下来,而纯贵妃的儿子——二皇子兆钦正站在我旁边冷冷地看着。

        兆钦眼睛红了,但脸上还是没有任何表情,甚至没有转头多看纯贵妃一眼,用手掩了一下鼻子,又迅速放了下来。

        我问他,兆钦,纯贵妃为什么哭。

        兆钦和苦斋的回答如出一辙,他说殿下息怒,她是个疯女人。

        苦斋以前对我说,这宫里有太多的疯子,以至于疯子成了正常人,而正常人反而像疯子,我深以为然。

        停灵的七天后,父皇的遗体被护送至修建了一半的皇陵,父亲什么都想到了,唯独没有想到自己刚刚统一了南魏北齐便撒手人寰。

        宫人们换上了白布衣裳,像是一条从皇城流出的白色溪流,缓慢、沉默地流入皇陵。我坐在轿子里,掀开帘子向外张望。

        苦斋骑着一匹与周围格格不入的栗色马,前后护着我的轿子。

        我好奇地问道:“怎么不见昨天哭丧的年轻太妃们。”

        苦斋把我带到皇陵中间那巨大的土坑旁,我看见一格格木质的可以卡住棺椁的结构被土块压实,阳光照不到地底。我发现周围树木环绕,唯独这块地方荒凉得奇特,仿佛等待着亡者将这些空隙填满。

        苦斋拦住我:“殿下,你仔细听。”

        听得见。

        我听得见从马车上运下来的棺椁中,太妃们华美的首饰撞击在棺材木板上的声音,太监们无论如何小心翼翼地移动它,那声音却没有停下。

        先是一颗,两颗,紧接着是一片空灵又悚然的铃声,哐地砸入坑底。

        四个鲜红的棺椁围在父皇的身边,一直跟在我父皇身边的老太监穆公公念完铭文,要让身为太子的我上前来,替已经死去的父皇整理衣襟。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我身上,父皇的脸已经从寻常的肉色变成了蜡黄,即使熏香也盖不住死亡的臭味。

        我很害怕,转身把头埋在苦斋的衣服里。

        “殿下。”他说,“太后和大臣们都在看着你。”

        我不满道:“大齐如今掌权的是兆文,你们快把兆文喊来。”

        可无论我怎么抗议,在场的人都好像没有听见我说的话,五六个太监扑上来抓住我的手臂,强行把冕冠按在我的头上。

        “我可是大齐的太子!”我哭嚷着,“你们怎么能这么对待我,兆文和兆钦又去哪里了。”

        我被人一左一右架上祭台,穆公公捉住我的手腕,用我的手很轻柔地拉紧了父皇胸口的衣服。我的手不小心碰到了父皇胸口冰冷僵硬的肌肉,那诡异的触感能让我毕生难忘,我很想逃走,但太后堵住了我的退路。

        “太子,请。”

        她又让宫女拿来一颗夜明珠,我知道她想让我做什么,可是我害怕。

        穆公公和另外一个老太监拿着丝绸制成的帕子轻轻将父皇咬紧的牙关推出一条缝隙,那股阴冷又恶臭的味道再一次弥漫在空气中。

        我哀求道:“穆公公,你代我去做吧。”

        母后死后,我是由宫人们带大的。穆公公对我百依百顺,十分的溺爱。但这次他没有像从前一样纵容我胡闹,我闭上眼睛,能感受到冰冷软烂的皮肉蹭过手指的触感。

        正当我迫不及待想把手指抽出来的时候,我突然听见旁边的棺材里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像是里面的亡者在用最后的力气敲打着棺材。

        我浑身一颤,紧接着我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空气安静异常,安静得能清清楚楚地听见里面的女人在说什么话。

        我回头诧异地望向太后,强忍眼泪说道:“皇祖母,那口棺材里的人还活着……”

        太后还没等我说完,便勃然大怒道:“胡说!”

        那一定不是幻觉,我分明听见那是纯贵妃的声音,虽然微弱,但始终没有放弃。

        我想起来,这宫里,纯贵妃竟然没有一个靠山,更没有所谓娘家,最后就连亲生儿子都没有站在她的身后。

        她在歇斯底里地叫喊着我的名字,叫喊着太后以及她的小兆钦,希望有人能救救她。

        我尖叫着向后退,我说我要走,我不参加了。

        闻言大臣们一片哗然,不知道该怎么进行下去。

        太后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我直视着她那双浑浊的眼珠子,突然感觉后背窜起一股凉意。

        她的脸在笑,而眼睛里却没有一点笑意,顺水推舟道:“且罢,兆延年纪小,就让他先回宫吧。”

        苦斋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我的身旁,快步走上前来捂住了我的耳朵,他弯下腰以几不可闻的声音轻轻说道:“殿下别怕,我们回宫去。”

        “兆钦去哪里了?他母亲纯贵妃又去哪里了?”回去的马车里,我紧紧地抓住苦斋的手,想从他的眼睛里得到答案。

        “二皇子思念先皇帝悲痛过度,夜里高烧不退犯了惊厥,听完经就回去歇下了。”

        我问:“那纯贵妃呢?”

        苦斋说:“纯贵妃念及先皇恩情,昨夜自挂一条白绫西去了,今天与先皇合葬。”

        他说谎时也是这副信誓旦旦的语气。

        明明是一场明目张胆的谋杀,这群人却做得这样名正言顺。

        我突然感觉气短,无论怎么用力呼吸都喘不上气,想要吐,又什么都吐不出来。

        我们单独回宫,没有太医随行,苦斋只能先让太监们传话给太后和宫里。

        苦斋说我的脸色已经白了,白得像一张纸。

        “殿下想吐就吐出来吧。”

        我不想吐,我只想哭,没有来由、痛痛快快地哭,但是我流不出眼泪也发不出声音。

        苦斋身上很暖和,可是他不能抱住我,因为我是他的主子,是大齐的太子,是齐国未来的皇帝。

        我只能冲着他发脾气,来缓解已经濒临崩溃的情绪:“就连你也骗我!你们都骗我,纯贵妃根本没死!”

        苦斋不说话。

        “你明明也听见了,在场的人都听见了!你们把她活埋了……”

        明明纯贵妃不是为了我而死,但我一想到刚刚棺材里的敲打声,便感觉浑身的血液都要从耳朵和口鼻里涌出来,如果没有苦斋的搀扶,我可能都没法迈过寝宫的门槛。

        太医院那群老家伙再一次占领了东宫,或许皇祖母说得对,我撞见了不好的东西,高烧中我失去了意识,直到第二天中午才醒。

        这期间苦斋一直守在我身边,他说我意识不清醒的时候一直在追问为什么,而这件事情他已经警告过在场所有的太医,谁也不会说出去。

        我很想告诉他,这是因为我梦见了母后死的那个下午。那时候的她身体还很温暖,但在场所有人都告诉我,她已经死了,我追着盛放她棺椁的马车,怎么也追不上。

        或许是同命相怜,我醒过来的时候,恍惚间想安排马车再去皇陵一趟,我竟然期待着从皇陵里把我的母亲接回来。

        但在我张嘴说话的一瞬间,我发现自己竟然失声了。

        对于这一事实,我消化了很久,但苦斋他不知道,他以为我张着嘴是因为喘不过气,所以轻轻用手掌拍着我的后背。

        这时候突然门外有人来报,说太后要召见我。

        我很烦躁,但是寝宫里又找不到纸笔,苦斋看不懂我在说什么,太医又不是时时刻刻守在我的身边,我只能一遍遍地用唇语重复着自己的话。

        我说,太后一定是要怪罪我,我不去,和传话的说我病了。

        苦斋还是看不懂,外面催得急,他只好把伺候我穿衣的小太监们放进来。我生气极了,我要这些不识眼色的太监们都滚出去,但是苦于不能说话,只能随手拿起床旁的琉璃小瓶子一通乱砸。

        这些小太监做事不行,逃跑却很在行,苦斋没来得及躲闪,闷哼了一声就挂了彩。

        血从他的额角源源不断地往下淌,即使他用手已经按住了创口,血染红了他的胳膊和衣裳,不断地落在地砖上。

        我知道自己闯了祸,赶紧把手里没扔出去的琉璃盏放下,让他过来给我看看究竟伤了哪里。

        苦斋说,殿下不要着急,慢慢说,一会太医就过来了。

        我问他头上的伤口怎么样。

        苦斋摇了摇头,上一句。

        他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我的嘴唇,这使我有些不好意思。

        我说,太后一定会数落我任性淘气,根本不像是一国太子,我不想去。

        这次他终于读懂了我的唇语,把下人都支了出去,传话的太监很快就带着我这边的情况走了。

        我明白,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太后终是要见我一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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