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生锈的齿轮（二）
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斯努比斯躺在属于自己的床上，卷发的年轻法师亚索则坐在房间里的桌子前，将一些焦黑色的药剂倒入一只玻璃器皿里。
作为这个城堡里最早的一批学生，他们的宿舍在主城堡的三楼，头顶是导师们的房间、脚下是上课的教室和法师们的实验室。在二十多年前那些学院的创始人把他们带到这个隐藏在群峰间的城堡时，原本安排的是四个学生一个宿。没过一年，那些曾经满满当当的房间就空出来了很多。倒是斯努比斯曾经享受过一个人的房间——城堡没被改造前旁边那个荒废的马厩。在亚索主动要求和斯努比斯住在一起之前，没有人能接纳这个脾气暴躁富有攻击性的疯子。实习期还没结束，三楼上依然空空荡荡，因此亚索晃动那个玻璃器皿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咚咚咚。”门外传来了敲门的声音。
亚索停下了手里的工作，站起来打开了房门。
换上了学院给高等级学生穿的黑色法袍的金发法师恩维拿着一个精美的小盒子站在门口。
“一个小礼物，回来后还没来得及感谢下你。”金发法师走进来，将手里的东西递给了亚索，然后将目光落到了“木乃伊”一般的斯努比斯身上。
亚索收下了这个盒子，按照家乡的风俗当场打了开来，一阵欢快的带着金属味道的音乐传了出来，这是一个商业联邦的奢侈品店里才能买到的音乐盒。价值至少十个金币，年轻的卷发法师很快在脑海里搜索到了一些对标信息，并大致估算了这个盒子的价格。
“太贵重了，恩维，谢谢你。”亚索盖上了盒子，对着金发法师说。
金发法师一屁股做到斯努比斯床头的一张椅子上，翘起一只脚，无所谓的摆摆手：“别客气，佣兵协会这次给钱给的很大方，现在我和奥科维奇以及床上这个，可能是同窗们中最富裕的三个人。”
亚索把礼物收了起来，然后跑到桌子前一边继续刚才的工作一边说：“我刚刚算了算，你们再这样卖十次命，钱也应该没海恩和索尼多。”
恩维把脚放了下来，又站起来对着亚索颇为无奈得说：“亚索，你这样会没有朋友的。好吧，不管怎样，我得谢谢你。如果不是你安排的矮精灵商队在克罗地亚接应了我们，我要把他们两个伤残弄回学校可就麻烦多了。”
亚索将手里的玻璃器皿拿到眼前，对着头顶的水晶灯看了看，那些填充进去的魔法材料已经凝结成了一块蓝黑色的胶状物。他闻了闻味道，满意的点了点头。然后一边向斯努比斯走过来一边说：“嗯，小事。发现你们联系不上之后，我查了查记录，恰好有一支商队刚刚给那边送完酒，就通过我们在克罗地亚的商铺联系点给他们打了个招呼。嗯，让一让。”
恩维侧了侧身，让亚索坐到了那张斯努比斯床头的椅子上。
“他还是不能说话么？”恩维瞟了瞟从刚才开始就斜着眼看着自己的灰发法师。
亚索用一支银勺挖了一小块胶状物往斯努比斯嘴里送。灰发法师别扭得扭过头。
亚索于是放下了勺子，再抬头看了一下恩维，和气得对他说：“嗓子伤到了。我要照顾伤员了，没什么特别的事了吧。”
明显收到了“逐客令”的金发法师当然明白自己杵在这就严重影响斯努比斯的心情这件事。于是他瘪了瘪嘴，就往外走去，边走边往后甩了一个手掌大小的铁皮药罐过来。不偏不倚正好落到了斯努比斯枕头边，没有砸到他。
“行啦，我也不想讨人嫌。不过，斯努比斯这身体再用再生类药剂就完了。这玩意儿是奥科维奇指导我弄的，他让我转告斯努比斯，不想变成浑身肉瘤的怪物，就老老实实用这玩意儿养伤。等他能爬出来之后他会再来看看魔药的效果进行改进的。”
然后，这个让斯努比斯觉得站在屋子里都别扭的金发法师知趣得走了，还顺手贴心得关上了房门。
斯努比斯转过了头，看了看亚索，而后者正皱着眉头看着手里调制的被他命名为“亚索的第三号再生果冻”的东西。
然后卷发法师就和斯努比斯四目相对。
“按奥科维奇的意思，你的身体那些变异的地方，跟过量使用这个有关系？”亚索说。
斯努比斯瞟了他一眼，亚索读出了他的意思，总结出来两个字——傻子。
想了一想奥科维奇制造的魔法物件在学院里的良好声誉，亚索还是放下了自己的杰作。
走出房门准备回自己房间的恩维，还没走几步路就一眼看到了从昏暗的走廊里往这边过来的魁梧身影。金发法师一下子僵在原地，硬着头皮向老师低头致意。老师现在很少走出他在山身里的次元空间，他也乐得不去找骂，结果都躲了好几天了，该来的还是得来。
基戈尔丝毫没有停下脚步，只是路过的时候丢下一句：“先去三号阳台反思下你在和教廷那群神棍的战斗里犯的错误，待会告诉我。”
恩维的脸瞬间垮了下来。
基戈尔走到斯努比斯和亚索的房间门口，没有敲门，轻轻甩了下左手房门就开了，然后就走了进去，没有看恩维一眼。在他走进房间之后，房门砰一声自动关上，走廊里又留下了苦着脸的金发法师一个人。
“上午好，老师！”亚索看到走进房间的魁梧法师，放下了手里的魔药，起身向他躬身行礼。听到声音的斯努比斯艰难得扭过头，血红的双眼冷冰冰得看着这个名义上的“老师”。
“嗯。”基戈尔面无表情得点点头，“你先出去，我找他。”
因为魔力透支、雷击和窒息导致身体受到严重伤害的灰发法师瞪着这个生命里最大的阴影，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居然奇迹般的把头抬了起来。
过去了一会，基戈尔扭头看了看亚索，这个卷发的弟子低着头一动没动，丝毫没有挪步的意思，他用沉默表明了态度。基戈尔又看看斯努比斯，他正用因为幼年时期魔药使用过度而永远布满血丝的眼睛瞪着自己。
基戈尔面无表情的一甩手，比他矮一个头的卷发法师就身不由己得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抓了起来，然后被丢在了基戈尔身后桌子旁的椅子里：“呵，胆子现在越来越大了。可以，你不想走就坐这听着。我也好久没检查过你的魔法进展了，明天自己去七号试炼室，那只炼狱恶魔肯定很想你。”
卷发法师咬了咬牙，点头说：“知道了，老师。”
斯努比斯看了看亚索，然后回头怒瞪着基戈尔，从喉咙里发出“嗯嗯”的低吼声。
“不服气？想要我有什么都冲你来？”基戈尔冷冷看了下这个没有一处不让他厌恶的弟子，“你有什么资格决定。”
基戈尔轻蔑得看着他：“知道为什么亚索需要替你受罚么？因为他既然想要帮你，那就必须承担你犯错的后果。”
“你觉得我是在处罚你在佣兵协会总部烧死一个半兽人这点小事？我是在处罚你连这点事情都觉得是个事！”基戈尔走近了一步，居高临下看着就快失去理智的灰发法师，“你太让我失望了。”
“在学院里，你就像一个疯子，所有的学生都怕你。没有人愿意和你做朋友，除了我身后这个傻瓜。我原本以为你已经足够凶狠，凶狠到我值得对你有那么一点点期待，或许可以成为看守这座城堡的一条好狗，给那些阴沟里的老鼠看看，一个疯狂的魔法师能造成什么样的破坏。可是你竟然在烧完一个废物之后，任由佣兵协会那几个只会躲在阴影里鬼鬼祟祟算计的东西把你给抓了。怎么，你的那些凶狠只敢用在自己的窝里？告诉你，如果我的看门狗开始怕死了，我只会让它出现在当天晚上的餐桌上。”
基戈尔面无表情得看着斯努比斯：“更让我失望的是，你居然在按着他们制定的规则生活。怎么，在自由之都那里赚了点钱，过上了几天有钱贵族的日子，你就觉得自己很能干，忘了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了？斯努比斯，想想你这个被魔药侵蚀得和怪物一样的身体，怎么，你还期待成为一个正常人？告诉你，只要有一天你做不了一个让所有人畏惧的疯子，就会迎来最凄惨的结局。你知道你一个短短的实习期，得罪了多少商业联邦的人么？如果不是他们忌惮我，你的脑袋早就被刺客联盟的影子杀手送到我的桌子上了。别说这些人，就是这个城堡里你的那些同学，等着你露出虚弱和胆怯的时候递刀子的人就不少。”
“好好想想，我今天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些话。我让你去佣兵协会实习，就早预见到了这一天。本来我以为，这群老鼠会代替我好好教教你人心险恶，结果这群胆小鬼竟然对你放任不管。呵呵，你以为你是靠自己实力在佣兵协会赢得的地位？然后因为受到了尊重就开始学会彬彬有礼了？蠢货，想想你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连一个状态处于低谷的圣骑士都解决不了。而就你对付的这种货色，我伸手就能随便掐死。他们放任你吹捧你，是因为你背后站着的学院！”
“让你去佣兵协会，是想让你去咬人的。你本该让他们看看一个疯狂的没有限制的魔法师是什么样子。结果你才烧死了一个废物，就竟然怕死了。你太让我失望了。”
冰冷的声音像刀子一样戳进重伤的灰发法师心里，让斯努比斯眼眶欲裂。
亚索抬起头刚想说些什么，基戈尔就回头打断了他：“闭嘴，明天去试炼室不许带魔法卷轴，如果再敢替他说话，我就把你打个半死扔进去。”
斯努比斯拼尽全力抬起头来，因为过于用力，身体上的伤口迸裂，那些绷带上开始渗出斑斑血迹。
基戈尔转过身，给这个学生留下了最后一句话：“伤愈后，如果亚索没在试炼室里死掉，你们两个在一个月内，把三号试炼室的囚笼里那只夜魔的脑袋给我送到实验室里。萤火想要跟得上天上的星辰，除了拼命往前以外没有任何其他道路。斯努比斯，别忘了你答应我的事情。是你承诺在二十二岁之前成为大法师，我才给你机会，把那些珍贵的资源用在了你身上。永远别忘了，你之所以好像获得了一些成就，是因为你把自己卖给了我这个‘恶魔’。如果你还是不了解真正的力量，放弃那些愚蠢的想法，我就会像回收垃圾一样，把你制成魔药。你最好期待还能让我保持期待，我对你剩下的的耐心可不多了。”
然后，基戈尔连多看一眼斯努比斯的意思都没有，就转过身径自离开了他们的房间。
基戈尔走后，坐在椅子里的亚索才恢复了身体掌控权，他沉默得站起来走到斯努比斯床前，然后一声不吭得开始打开斯努比斯身上的绷带，给他上药。
斯努比斯怒瞪的双眼死死盯着头顶上的天花板，突然，这个本来嗓子灼伤无法说话的法师，对着亚索说了一句话：“对，不起。”
亚索张了张嘴，本来想说些什么的他最终保持了沉默。他只是耐心得做着手上的事，然后平静得说：“好好用药，身体恢复了之后，我们一起研究下三号试炼室的事。”
让亚索最终决定沉默的是老师在斯努比斯掌控第一个火系魔法后和他说的那些话。那时，对着斯努比斯面无表情的老师在某个私密房间里，在亚索面前难得露出了微笑。他和已经开始跟着他处理一些日常事务的自己说：“斯努比斯的命运早已注定。对他而言，如果一天不能坦然接受平庸，还要保持着那点可怜的骄傲追赶那些真正天才们的脚步的话，就一天只能活在嫉妒、愤怒和痛苦中。在站上顶峰前，如果他因为畏惧、迟疑而放弃了这些负面情绪，那么，他的人生就提前结束了。亚索，这样的人很危险，如果他不是我的学生，我只会一把火把他烧成灰。你既然决定和他做朋友，那么就得牢牢得记住，在他到达终点前不要透露出一点点怜悯，要知道，这些都是他自己的选择。如果有一天他真的能做到那一步，你或许是唯一一个能让他找到生命真正意义的人。呵呵，我居然会对这个蠢货有这种期待！可能，也许，是因为他是你们之中最像我的人？话说，原来我小时候这么讨人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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