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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第三十章


日子就在这深宫中一天天过着。

        福叔告老归乡,原本皇子府上的众多丫鬟仆人也都遣散了不少。谢黎带了珍儿秀儿一同进宫,闲来无事和宫女们打打牌,去皇后宫里找陆南祎逗逗趣儿,或是干脆满宫里逛一逛,跟那些向来看她不服的嫔妃们找找茬掐掐架,小日子也算过得风生水起。

        最开始那段时间,褚瑄睿总要来她宫里,也不做什么,就只是窝在她身边缩成小小的一团睡觉。像小时候那样。

        谢黎知道他是害怕,就轻轻拍打他的脊背,给他哼唱以前总唱得那首小曲儿。

        褚瑄睿也曾喝多了酒突然跑来问她,问她在这宫中过得可开心;问她没有立她为后可会难过;问她,自己当了皇帝,不能再同她回江南,她可生气……

        谢黎不答话,褚瑄睿就呜呜地哭起来,他泪眼婆娑扯着谢黎衣袖,回城以来第一次哭得像个孩子,在半梦半醒中低声哭吼:“姐姐是生我的气了,是生我的气了!”

        后来他就很少再来,只是数不尽的珍宝雪花似的送进玉祈宫,送到谢黎跟前。

        谢黎原本以为,这样的日子会再过很久。

        秋天结束之前,御花园的金桂开了满园,十里飘香,谢黎特意选了个不错的天气去赏花,坐在小池塘边专心致志喂金鱼。

        妙菱上前来传话,说祁大人入宫了,谢黎喂鱼的手顿了顿,然后扬手把鱼饵一股脑的全洒进水里。

        谢黎带着妙菱在殿外的长街上瞎逛,逛到落日西斜,倦鸟都南飞归巢,祁舒识才从大殿中缓步迈出,日头在他身后一点点沉了下去。

        “贵妃在此赏月?”祁舒识笑着走向她,眼中闪烁一丝不易察觉的欣喜又很快归于平静,他低眉认真地看着谢黎,“许久不见娘娘了。”

        “唔。”谢黎摸摸鼻尖,含糊不清地跳过这个问题。祁舒识也不追问,笑了笑和她并肩往宫门走。

        宫道两侧的烛灯一盏盏亮起,照亮了前方的黑暗。

        “大人今日进宫,还是因为……城东的时疫?”谢黎问。

        祁舒识闻此好看的眉头又皱起来,眉眼中难掩的疲惫和忧虑,“这次时疫来势汹汹,至今足月有余,传播甚是广泛,宫中数位太医昼夜辛苦,却仍然一筹莫展。”

        谢黎也微微皱眉,她虽居深宫,却也听闻外面时疫之凶狠,到如今毫无办法且仍有继续南下蔓延的趋势,整座四墉城人心惶惶。

        “不过今日进宫却并非为了此事。”

        “嗯?”

        祁舒识脸旁隐在黑暗中,眸中神情看不分明,他语气平淡无波,纵使隐约有几分波澜也极快的被理智压抑。

        “晌午宗人府传来消息,二殿下薨逝。”

        谢黎一愣,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情。沉默半晌,无限感慨化作一声轻轻叹息散进风里,“对他来说,也是种解脱吧。”

        曾经的少年风华正茂高傲自负,一朝沦为阶下囚,半生倥偬,一世囹圄,到最后,什么都留不下。

        走至宫门口,祁舒识的马车掌起灯火在黑夜里安静等着。

        “如今夜里风凉,娘娘早些回去吧,时疫当前定要多多注意身子,夜里外出记得多穿件外衣。”祁舒识停下脚步看向谢黎。

        明明才刚刚见面,分离却来得这样急切。

        谢黎垂眸不语,狠狠咽了口唾沫,以期能强压下心头那股名为不舍的心酸。奈何悲伤能够掩饰,委屈可以遮藏,思念却从心尖尖上丝丝蔓延夺眶而出,化作无声泪水怦然心碎。

        谢黎忙转过头去假意捋捋额前的秀发,趁机将眼中一点湿润抹去。

        祁舒识却是看得真真切切。

        心脏瞬间被人攥住捏紧,肆意撕扯,破碎不堪。

        好大一会儿,祁舒识沉沉叹出口气,再三纠结还是微微颤抖地举起右手,食指轻轻触碰她微闭的眼睑,感觉到睫毛在指尖扑扇颤动。

        “娘娘如此,可叫舒识如何是好。”祁舒识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楚。

        然后手指一瞬间就被无数冰凉泪水浸湿的彻底,祁舒识只觉得冷意顷刻间传遍了全身上下。

        就这样僵持了好一会儿,宫门外响起打更的声音,从平安大街远处猝然响起,悠悠荡荡。

        “娘娘。”祁舒识这样唤她,“回去吧。”

        谢黎抬眼一眨不眨地看向他,沉默不语。

        祁舒识楞了一下,然后无奈地笑出声来,“娘娘。”他重新唤她,“下次见?”

        谢黎翘起嘴角绽开笑容。

        今日晚饭有红烧鲤鱼,谢黎很欢喜地多吃了几口,然后意外地听见皇上驾到的通报。

        有数月未好好见面了,褚瑄睿似乎又长高了一点,清隽面容更加棱角分明。他应当是累极,眼眶下一片乌黑,眼中泛起道道红血丝。但褚瑄睿什么都没说,只笑呵呵地进来在饭桌前坐下,“你还是和从前一样,喜欢吃鱼。”

        谢黎也笑起来,伸手挑了一块鲜嫩的鱼腹肉放入他碗中。

        一顿饭还算和谐,甚至有点其乐融融。褚瑄睿吃了很多,爱吃的不爱吃的,到是谢黎自他进来在没怎么动过筷子,只不停地帮他夹菜,或是托起下巴安静地注视他。

        直等到饭菜吃净,褚瑄睿起身要走,谢黎叹出口气,“陛下好容易下定决心过来,怎么什么不说就要走?”

        褚瑄睿起身的姿势堪堪顿住,停在半空。

        今夜褚瑄睿特意前来原因无他,时疫肆虐,民心不稳,朝上朝下早已颇有微词。而旁人不知,唯有褚瑄睿却是清清楚楚地知晓,谢黎的医术究竟有多厉害。

        褚瑄睿不言,谢黎就笑着站起来接过太监手里的披风为他披上,“天气转凉,陛下保重龙体。”褚瑄睿一动不动,谢黎笑起来,抬手拍拍他的手臂。“知道陛下忧心疫情,臣妾亦是寝食难安,特想恳请陛下准许臣妾明日去太医院与众太医一齐研究,妾虽医术不精,总能略尽点绵薄之力,也望陛下切勿太过忧虑。”

        褚瑄睿眼中一闪而逝的光亮,很快被极好的掩藏过去,皱眉看着她意味模棱两可,“你……当真想去?”

        谢黎俯身行礼,“能为陛下分忧,是臣妾的荣幸。”

        褚瑄睿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似乎想从她脸上看出一丝一毫真实的情绪,奈何终以失败告终。

        “那便……准了。”褚瑄睿笑笑托起她的身子,“贵妃也注意安全。”

        谢黎笑着点点头。

        自那以后,谢黎几乎算是住在了太医院,成天闻着浓重苦涩的药味,熏得都快闻不出别的味道。

        祁舒识来找她,被屋内冲天的苦药味冲的一个踉跄,把谢黎笑得不行。祁舒识站在门口无奈地摇头,终是没再踏入屋内一步。

        两人午饭时候在外面院落里坐下,谢黎问他:“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祁舒识还没从刚才的刺激中缓过神来,说话声音略带几分嘶哑。

        “吼。”谢黎不相信地上下打量他,抱臂斜视,“然后呢?”

        祁舒识被她这一连串的小动作气到,又颇为好笑,屈指在她脑门上轻敲一下,自己跟着笑起来,“然后来告诉你,陛下有旨,命我去城东实地查看。”

        谢黎一愣,放下了抱起的双臂。

        自时疫爆发祁舒识便封为此事的总理大臣,前前后后两个来月也一直是他负责着各处的百姓救治安顿问题。如今时疫越发严重,陛下派他去当地亲自考察,也是情理之中。

        只是……

        谢黎眉头皱起来,紧接着整张脸皱成个包子,“是去疫情最严重的的那处村落?”

        祁舒识点点头。

        时疫起源于四墉城东,根源在于那里的一处小村庄。先是一户人家的小孩突发急热,四处求医却总不见好。后来临近的几户都发起低烧,才有人意识到或许是同一病因。后来蔓延至整个村落,大批大批的农户死去,人们慌乱无措,不少人跑出村庄逃命,疫情便在整座四墉城传播。

        如今已有了往南传播的趋势,祁舒识在城外数条南下道路上驻守官兵,才生生控制住疫情的继续散布。

        这病,实在来势汹汹。

        谢黎心下焦灼,皱着眉不说话。半饷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紧忙跑进屋子,好一会儿又匆匆跑出来,手里拿着一个精致木盒。

        “这是?”祁舒识挑挑眉,“给我写得信?也给得太早了点……”

        随着谢黎将木盒打开,里面躺着一个以药材填充的荷包,祁舒识拿起来放到鼻下嗅一嗅,立刻皱起眉头,“好苦。”

        “那就每日多闻几遍习惯习惯!”谢黎啪一下扣上盖子,塞进祁舒识怀里,“还没试验过,也不知管不管用——你必须每日佩戴身侧,总比没有的强!也算是心下有个保障。”

        祁舒识笑起来,认真地将木盒收好,点点头说:“等我回来。”

        谢黎心下一紧,忙错开眼神。

        她本以为这次分别也不过同往常一样,不过数月。

        疫情在寒冬之前达到最盛,南边的几座城池也纷纷出现很多感染者,而同时大批的百姓疯狂往南迁徙,纷纷喊着赶紧逃命。

        谢黎与太医院院长苦苦思索一个多月,也只能暂且控制住患病者的病情,难以根治,也不好预防。

        谢黎无数次夜里睡不着站在窗前仰头看着天上一轮皎皎明月,想着这恐怕就是最差的情况了。

        奈何,天意弄人,坏事成双。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

        江南叛乱的消息传至皇城,褚瑄睿当场摔碎了桌上的砚台。

        当初江南总督被查革职,新上任的总督势单力薄完全镇不住多年生发盘根错节的江南官场,再加上他性情温顺,底下的官员更是官官相庇,官匪勾结。如今疫情爆发,许多流民涌入江南郡,管理难办,□□横生,更有山匪趁机揭竿而起,山河四处纷扰不断。

        程乾殿的大灯整宿整宿地亮,褚瑄睿熬得几乎要咳出血来。

        他变得暴戾且多疑,动不动就因为一点小事怀疑朝臣心生异心要斩首问罪,一时之间朝堂之上众臣人人自危,朝廷之外百姓惶恐不安。

        谢黎几次站在程乾殿前求见,都被小太监以各种理由搪塞过去。后来她站在殿外从正午等到迟暮,等到屋内掌起明灯,眼睁睁看着淑妃在她面前趾高气昂地走进程乾殿大门,又看着屋内灯光黯淡下去。

        天空飘起雪来,妙菱为她撑起一把油纸伞,轻声劝道:“娘娘,咱回吧。”

        谢黎喉结上下滚动,半饷才沉沉地舒出一口气,动一动冻僵的四肢,点点头,“嗯,回吧。”

        她未在宫中久待,依旧回太医院去,和妙菱一前一后走过出宫的漫漫宫道,走出正阳门。谢黎挑起车窗帘布回头看去,平安大街的尽头,巍峨高耸的正阳门,后头是红砖绿瓦的皇家殿宇。一如她第一次见到的那样。

        那时她本以为,将有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再和褚瑄睿见面。

        然而相见来得如此猝不及防,又被旁人精心算计。谢黎跪在程乾殿的大堂中,看着身前扔了一地的无数奏折,只觉得头痛欲裂。

        “谢黎!”这是褚瑄睿第一次全呼她全名,目眦尽裂又极力压制,唯有桌案上紧紧握住的拳头暴露出一点点主人真实的内心想法,“你还有什么想解释的吗?”

        丞相一派上书弹劾祁舒识谋反。从多年前他和二殿下举止亲密意欲不轨,到近年来他在朝中拉帮结派势力壮大,各种各样莫须有的罪名说得天花乱坠有鼻子有眼,大批所谓从他府中搜出的“谋反”信件在桌案上堆积成山。

        而这万千罪名中最醒目也是最鲜血淋淋要将他置于死地的一条,祁舒识私通嫔妃,□□后宫。

        谢黎愣愣地默读那封奏折上列举的诸多“证据”,从她初来四墉城便和祁舒识熟识,到后来某天和祁舒识在一处村落失踪一整天,再到除夕宫宴文武百官于正阳门上看烟花却唯独缺了祁大人,再到后来祁大人一次次进宫却总要和容贵妃见一见……

        谢黎一桩桩事情看着,那些确有其事的和凭空臆想的,各种藏在角落里不被人知的,那些隐秘的温情和浪漫。如今都被人血淋淋扒开伪装隐藏暴露在所有人面前,任何人都可以肆意的评头论足诋毁嘲笑,任何人都可以不耻地踩上两脚再回头啐口痰……

        心如刀绞,痛不欲生……

        “朕仔细回想,好像确实记起来不少从前从未注意到的细节。”褚瑄睿声音冰冷,仿佛淬着刀子,“想起那日朕在太学府受辱,出来后贵妃不先来找朕,却是转头跑向了祁大人的车驾。后来的确有天一整日不见你在府中,却原来是跑出去和祁大人幽会了?”

        谢黎皱起眉头,隐隐忍着胸中一口郁气,一言不发。

        褚瑄睿却一点没有打算就此放过她,眼中泛起寒光,言辞更加狠毒,“你们究竟还有多少龌龊事情是朕不知道的!”

        谢黎死死攥紧手指,声音从牙缝里挤出,“陛下,臣妾与祁大人清白之身,怎可遭人如此折辱!”此事她不欲多言,抬头看向上首,拿起一封诬陷祁舒识造反的奏折,“当初陛下登基,祁大人功不可没,若没有大人与陛下里应外合,褚瑄珵谋反也不会如此迅速地平定。如今功臣在外为了疫情苦苦奋战,安居朝上无所作为的小人却只会在背后戳他人的脊梁骨吗!”

        这似乎触碰到褚瑄睿的某一痛点,腾得站起来几乎要掀了桌子。“功臣?”他嗤笑着重复这个词语,眼里寒意更甚,“朕到还真得想问问祁大人,他当初帮朕究竟有几分真心?还是觉得褚瑄珵那个废物太不中用,万般无奈才把主意转到朕身上的?祁舒识他究竟是想帮朕坐上这皇位,还是想找个好拿捏的傀儡以满足他控制朝堂天下的欲望!”

        谢黎一口血哽在喉头,气得浑身发抖。

        褚瑄睿全然不顾,神态近乎疯癫,“他这不是连朕的后妃都勾搭上了?下一步呢?他还想要什么?朕的皇位?还是朕的天下!”

        他终究是掀了桌子,笔墨纸砚滚落一地,毛笔飞洒出来砸在谢黎身上,她生生挨着不置一词。

        好半晌,褚瑄睿脱力一般瘫坐在椅子里,目光空洞地看向远方,似乎是不愿再看谢黎一眼。

        “宣旨……”褚瑄睿无力地说,“祁舒识以下犯上,念其世家忠孝及侯府颜面,即刻革官停职发配边疆。”他顿了顿,轻轻闭上双眸,“容贵妃,出言不逊神志不清……打入冷宫。”

        他终究不舍,还是为两人保留了最后一丝颜面……

        谢黎缓缓笑起来,垂眸轻轻摇摇头,最后的一丝想法还是让她抬起头来,轻声询问,“陛下少时得祁大人教导多年,总归是称过他一声先生——不知可否念及大人多年辛苦,让他在城中过完年节?至少待到来年开春……”开春如何,她却说不下去了。

        褚瑄睿疲惫地睁开眼睛面无表情地看向她,眼中神色变换,好一会儿轻点点头。

        谢黎仿若心中一块大石落地,俯身谢主隆恩。起身看向褚瑄睿重新闭上双眸的面庞,似乎有话想说又生生咽下,最后终是什么都没说,转身走出屋门。

        妙菱在屋门口等着她,见她出来上前为她披上外衣。

        谢黎到是没有多冷,也并不太过悲伤。往外走的路上满脑子想得都是那日在太医院分别,祁舒识和她说自己派人在城中四处栽下了他精心培育的那种梨花。待到来年开春,疫情也控制住了,他可以和谢黎一起登上城楼。

        那下面是祁舒识送给谢黎一人的粉色梨花海。

        然后等春风吹过,四墉城里会下起一场粉红色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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