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隐瞒
第十九章
元晞酒醒后回府，先去了祖母房中请安问好。
老太太知道她去后湖饮宴，心里原本不痛快，发狠要说几句重话，可她娇怯怯地往身边一站，水柔地喊了声“祖母”，立刻化作满腔心疼，反倒担心她喝酒伤身了。
忙叫人送了碗酽酽的醒酒汤来，亲自盯着她喝下，才放下悬了一整天的心，让人好生送回兰睎院。
庭中的芍药已更换成十几盆肉粉色的刺蔷薇，甜香熏至。
此花唤作“云蒸霞蔚”，色如其名，匀粉调脂，含烟和露。
元晞此时正如此花，面色蕴着粉腻，只见她没骨头般往竹靠椅上一躺，小鱼和涧芳便眼含金豆子围在一旁，像看宝贝似的，四只眼睛一动不动地守着她，自是小别重逢般。
元晞将裙摆捞上小腿，嘴里直喊热，涧芳忙将准备好的冰车抬到竹椅旁边，用蒲扇扇着为她送风。
“哭什么，我不是回来了吗？小鱼，快把肩上的包袱放到纱橱里去，再准备玫瑰香汤沐浴。”
小鱼身上还挂着元晞的包袱，听完转怨为笑，嗔怪道：也不早点回来，害得人盼了一天，脖子都望酸了。
说完冲她挤挤眼，转身去准备了。
“涧芳，你也歇着吧。”
“姑娘在宫中累着了，脸都瘦了。”
涧芳没停手，生怕热着她，又把冰车挪近了些。
“我不在府里时，你跟小鱼都做些什么？”
“跟姑娘在时一样，打理院子，做点活计，小鱼天天都数姑娘休沐的时日，院里这些花是她特意去交代张管家办的，我也剪了好些贮在花瓶里，夜里睡觉闻着可香了。”
“这就对了。”
正说着，内院的翠篁下，石灯笼的黄光照出两只身影幢幢，曹氏带着婢女小舟，含笑走了进来。
“母亲！”元晞来不及穿鞋便站起来，扑进熟悉的香怀。
曹氏翕翕鼻子，女儿身上除了酒香，还有碧云龙翔香的味道。
捏捏洁白如贝的小耳朵：越发没规没矩，今日休沐怎不先回府看望祖母，反倒饮酒去了？
元晞抬起浓如羽扇的眼睫，调皮地对母亲眨了两下，眸中水柔的光流动，仿佛博取原谅。
小舟掩鼻而笑：姑娘快把鞋穿上吧，还跟小时候一样爱光脚。
涧芳已将云缎面的软舄拾到一旁，蹲身给云晞穿上，口中说道：院子里的每块青石板今日都用水冲洗了三遍，被日头晒了整日，摸着还是温的，踩着倒也不凉，只是夜里有风，怕钻了脚心。
曹氏温煦地看着撒娇的女儿，眼风扫过涧芳，似有所想，等鞋穿好，母女二人便携着手踏进屋去。
刚坐下，曹氏两道清凌目光直朝女儿望来：今日除了饮酒，还做什么去了？
元晞不敢轻举妄动，大眼睛洇着水雾，装作不解地回望。
小舟站在曹氏身后，抿嘴而笑：姑娘，今日饷胜的掌柜亲自来回大公子话，说姑娘将酒宴的账挂在了大公子的名下后，不到未时便离去了。
元晞脑袋里嗡的一声，这个多嘴的掌柜！连几时离去都给哥哥打小报告！
张嘴结舌，正打主意编鬼话没编圆呢，曹氏淡睨她一眼，一副知女莫若母的讳莫表情。
元晞的心防霎时间垮了，不敢撒谎，也羞于说实话，总不能告诉母亲自己和情郎去钻乌篷船了吧。
曹氏表情淡淡：母亲请了工匠将你大哥的院子翻修，最多下月便可完工，等你大嫂进了门，你也该从宫里回府了，去扬州看外祖之前，能否把你的婚事先定了？
元晞低下头，两只耳朵烧得火辣，曹氏等不到她回话，便继续说：若是你定不下来，不如交给长辈来定。
说完双目灼灼，盯着女儿。
元晞倏地抬头，连声拒绝：不用了，不用麻烦长辈。
曹氏嗤笑：鬼精灵，还敢瞒你娘。
元晞抓起母亲的手求饶：母亲，亲娘，再让我想想好吗？想清楚了，我早晚会给您明确答复的。
曹氏叹笑一声：母亲像你这个年纪，也想自己寻一位如意郎君，两情相悦是最好不过，只是这情早晚是会变的，你只记得，人品远胜过财富地位，对方的出身不必高门大户，尊重你，真心疼爱你才是最重要的。
元晞点点头，曹氏又低声说：正式婚娶之前，不可越了规矩，你可知母亲的意思？
元晞连脖子都红了，忙对母亲的提醒点头回应，捏着手说：女儿知道这点。
曹氏表情中的忧虑才稍许淡下，那碧云龙翔香的味道困扰了她很久，必须让女儿牢记保证这一点，她才不至时时心悬。
养女儿，有些事不操心不行，若是儿子，她且由着他闹去，横竖男子没有吃亏的。
当年自己吃过的亏，不能让女儿再吃一遍，曹氏瞳孔微缩，神思渺远。
莲台灯下光影幢幢，美貌妇人的剪影完美无缺，神情稳稳在在。
‘
翌日晨光未亮，天色瞳胧，元府马车已在角门等候，小鱼挎着包袱，跟在元晞身后进了马车。
车轮橐橐，碾过一夜如水的沉静，马蹄踏踏，敲击着初醒的心神，随着耳畔的声响，元晞的心跳逐渐沉稳。
进宫当好差事，不负所学，才是目前的关键。
陆瞻的事，顺从本心，守好底线即可，若他不提娶亲之事，自己也可再看看。
幸好母亲及时提醒，自己才没有迷失，男女之情，也是蜜糖砒~霜，只在一线间。
不急不躁，守住初心，方得始终。
‘
陆瞻正好相反，他急得百爪挠心。
与黄家定亲的事早晚会传出来，幸好元晞最近都在宫中，听不到坊间传闻。
若是不能在消息散播前得到元晞，让她心甘情愿做自己的女人，他不敢想是什么结局。
这是个危险的游戏，可他必须赢。
今日在户部点完卯，杨启宗便扯着嘴角露出谄笑，对他一顿马屁，末了还说句：郎中前途无量，深得太子赏识，今后又有首辅照拂，还望在部里对小弟多加提携。
油腻的五官挤成一团菊花，送到他跟前，差点噎了陆瞻的眼。
消息传得这么快？他瞿然有些发抖。
官场上最要紧的就是消息灵敏，像侯府与相府联姻这样的头等消息，不光在政坛，在各门阀的后宅间都是最劲爆的大新闻。
杨启宗比陆瞻大了将近二十岁，收到风后腆着脸还自称一声小弟，足见这个消息的影响力。
苍天饶过谁！一向精通世路的陆瞻因为另有打算，原本还心存侥幸，没想到反馈那么及时送到眼前，他的脸色欻地黑了。
马上扔下户部的差事，屁股着火一般进了宫，来到内书堂。
书声朗朗，女官们诵读之后，清泠的脆声响起：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
陆瞻在窗棂下，只觉句句打脸，元晞说的正是品德高尚之人无论在何处，人前人后，都须谨慎，有所戒惧。
眼下自己这点心思，怕是经不住她的眼刀刮的。
听着清涧一般的声音，女官们个个心静如水，澄心观照，何其陶醉书间。
而陆瞻听了，后背一片冷汗，努力调整着情绪，只惦记等她散学后，不能让外人与她说话，尤其是秦翊。
他不能冒险。
一袭蜜合色云锦宫装下，身段玲珑有致，錾金羊脂玉的发簪插在鸦色云髻间，雪颜如初开的白芍药，娇媚不染铅华。
淡极才知花更艳，人亦如是，素面已是如珠如琼，人间艳色无双。
陆瞻发白的嘴唇翕合几下，很快迎上去接过她手中的教案，相伴走回宫苑。
元晞莞着唇角，梨涡浅浅，对他的事尚一无所知，娇软的声音就在耳边摧折着他本就焦躁的心：今天怎么进宫这么早，户部没有差事吗？
陆瞻摇摇头，驻足停了脚步：想早点见到你。
元晞嗔看一眼，将头低下，继续朝前走。
来到院中，陆瞻等她进了屋，便让小蓝和青菱关了院门，叮嘱她们今后散学别让人来打扰元晞休息，还一人给了一包碎银子。
小蓝和青菱接到手中面面相觑，不明所以，见二人感情甚好，便也答应照办。
陆瞻才放了心，转身进屋便关了门，似要将整个世界隔绝，不让她听到任何外界消息，只留他自己守着元晞足矣。
那抹清极艳色就在身边，触手可及，可他心是颤的，仿佛随时会生出一道天堑，横亘在二人中间。
元晞歪在罗汉床上吃蜜饯，涧芳做的糖腌杨梅酸甜开胃，杨梅果肉在口中旖旎发香，她一颗接一颗，手指尖沾着红色的杨梅糖浆。
“你也吃两颗。”她拾起一粒，递给陆瞻。
陆瞻坐在罗汉床小几的对侧，见她递来杨梅，便张了张嘴，并不伸手去接。
元晞把杨梅送到了他唇边：喏。
让他自己咬住。
陆瞻还是不动看着她，她歪了歪脑袋，把杨梅塞了进去。
没来得及把手缩回，被他一口咬住，立刻羞得满面飞红。
手指被他含住吮吸，糖浆被舔得干干净净。
“你就是小狗。还会咬人。”
“我就咬你一个。”
越说越没谱，元晞不再理他，自己到书案旁整理。
“下次旬休什么时候？”陆瞻刺探着问。
元晞边看教案边答：要到月底了，这批女官们的考核一结束，我便有空了，接着又要换一批人入学。
陆瞻暗自呲牙，这样一来，她接触的人也太多了。皇家肯定要过问侯府和相府的婚事，那些女官管理皇家事务，万一有谁无意间说点什么，以她的聪慧，只须草蛇灰线便能想明事情。
要搏一搏了，趁她旬休出宫时。
“元晞，下次休沐，我教你骑马可好，我带你去侯府的马场，旁边还有别院可以住，那里平时都没有人，不会有外人打搅。”
“骑马？”元晞睁大了眼，确实有点兴趣，可是单独跟他去别院可不行。
皱着小脸想了想：骑马可以，你教我骑马，天黑之前送我回元府。
“噢，都听你的。”
陆瞻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明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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