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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淡沲


孟今年又梦见乡下老房子后院里那只缸,缸口有三人相牵环起那么大,缸身和虎口上的疤痕一样是深褐色。她踩上吱吱呀呀的竹凳子往缸里俯瞰,早春的湖水七分满,不养藕,也不养鱼,一任藻荇交横。不远处的石桌上摆了一盘棋局,半醉的姥爷弃了棋子向她招手:“来,鱼猫子,我教你弹《鸥鹭忘机》。”她闻声转身,脚下凳子不稳,径直朝冷硬的地面摔去,触地时额角像被冰刀狠狠刮开,她听见老人模糊的叹息:哟,要破相儿了……

        孟今年醒来,发现自己的左手无意识搭在了额头,指腹婆娑,依然可以感觉到微微突兀。她顺势捋了捋刘海,然后从床上坐起来。床尾的小电扇还在运转,风小,依旧裹着热浪,零件吱吱呀呀,是行将报废的信号。床的左侧挨着有窗的那面墙。从昨天下午开始滂沱了一夜的大雨此时已经停歇,树影幽魅。天空是深青色的,一丝云也无。她把毯子踢开,伸脚去穿拖鞋,然后开门,蹑手蹑脚走到厨房,把冰箱里剩的半瓶茉莉花茶一饮而尽,人也感觉清爽了些。

        走回房间的时候,她看见对门门缝露出一丝暖黄的光,又忽然暗下。

        孟今年租的这个地方,原本是两室一厅的小公寓,房东稍加改造,用简陋的木板一隔断,变成了四室一厅,租给了四个女孩子。其实厅也不成厅了,堆满了房东的杂物。虽然条件不佳,但好在距离学校近,且便宜。住在对门的女孩和她一样,也是渝中的高三学生,只不过她在三班,女孩在一班,交集很少,互不打扰。

        她又躺回床上,翻来覆去,开始数绵羊。

        感觉入眠不久,手机设置的闹钟便响了,仿佛三两根针同时扎入太阳穴,她猛地睁开眼,伸手摸索半天才按掉闹钟,咽了咽口水,喉咙干涩发疼,可能是扁桃体发炎了。她换上衣服,随手把及肩的头发箍成一股,心想着高考结束要把头发剪短。从柜子上取了洗漱用品,起身去共用洗手间,却遇上另一个女孩正在挤洗发液洗头发。女孩在附近的ktv上班,昼伏夜出,往常都睡到日上三竿,不会醒得这么早。孟今年也不发问,只是朝她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缩到一旁,开始刷牙洗脸。

        “今天高考啦?”女孩问。

        孟今年抬头从镜子里看到女孩笑意盈盈,于是点了点头:“第一天。”

        “别紧张呀,平常心就好。”女孩说。

        孟今年满嘴都是牙膏泡沫,发出一个模糊的“嗯”。这样突然的亲近令她有些不适,刷牙的动作更快了一些。

        “我昨晚听见商惠在哭,”女孩压低了声音,表情严肃得像发现了什么惊天大秘密,“你们重点高中的学生压力很大吧?”

        商惠就是住在孟今年对门的女孩,为人比她活泼许多,和公寓里其他两个女孩相处不错。渝中高三年级的班级是按学生的成绩排的,商惠在一班,几次大考时年段排名前二十总能找到她的名字。孟今年成绩在三班算是前列,但排到年段上也仅仅是中游。

        孟今年拧着毛巾:“我没听到。”

        女孩微愣,揉着头皮,又笑道:“那可能是我听错了。”

        孟今年轻轻“嗯”的一声,走了出去。

        这届高考考场设在了同市区的一中,所以渝中高三考生们被要求提早在校门口集合,然后学校统一派车接送考生往返。孟今年匆匆出门的时候瞥了一眼对门,依然是房门紧闭,毫无动静。商惠大概很早就出门了罢,她想。

        孟今年安静地坐在大巴的倒数第二排,望向窗外,郁郁葱葱,夏光淡沲。前排的同学在低声考对方古诗词,一个出“千岩万转路不定”,另一个接“迷花倚石忽已暝”。坐在孟今年身旁吃话梅的许明诗越听越心慌,又从书包里拿出笔记本,翻得哗哗响。班主任奚镜清,同时也是他们班的语文老师,正一路检查每个人的准考证,刚巧走到她们这里,检查完准考证没立刻走,和颜悦色地对她们两个说:“不要紧张,你们两个文学基础都很好,平常心才能发挥出最高的水平。”

        许明诗有些不好意思:“奚老师,我特别怕古诗词赏析。”

        奚镜清拍了拍许明诗的肩膀:“别怕,老师在场外给你加油。”说完和孟今年对视了一眼,孟今年看到她眼里的善意,也报之一笑。

        等奚镜清走远了,许明诗捂着胸口,低声感叹:“‘灭绝师太’今天好慈祥啊。”

        奚镜清人近中年,平时不苟言笑,又传闻拆散过好几对情侣,就有人给她起了这个绰号。

        孟今年笑了笑,没说话。

        许明诗似是为了消除自己的紧张感,铁了心要勾孟今年说话,从韩国最新的男团扯到今年大热的综艺节目,可惜孟今年没什么了解,只能附和几句算是捧场。许明诗说得口干舌燥,灌进一整瓶矿泉水,抵达一中后急忙拉着孟今年一起去找厕所。教学楼作为考场被封了,她们七拐八绕找到了实验楼的厕所。男女厕所距离不远,她们到的时候,有几个男生正好迎面走出来。孟今年让许明诗进去,自己站在台阶下面等。那几个男生经过她的时候,不知是谁吹了一声口哨,然后其他人嘻嘻哈哈地笑起来。孟今年抬起头,那几个男生在互相打闹,其中一个转过头来,对上了她的视线。孟今年像是被什么骤然劈痛了,下意识转身,大步往女厕所里躲。

        考场里很热,虽然天花板上的几台大电风扇在竭力驱赶热意,监考老师走了一圈又回到讲台前,两边腋下洇着深色汗渍。孟今年盯着窗外的榕树发呆,过了一会儿,才发现自己作文写到一半。她的手心全是汗。她手掌摊开蹭了蹭衣角,拿起笔接着写。

        出了考场,班里的同学聚在花坛边说话。有人讨论题目,有人讨论午饭,也有人说些漫不着边际的话题。因为孟今年出来得晚,有树荫的好位置几乎都被占了。她站在边角,烈日曝晒,只觉得每寸皮肤像是被炙热的刀片剜起,一摸头顶,烫得缩手,头发只差几秒可能就要烧起了。

        中午,一部分学生被家长接走,一部分留下由班主任带回渝中吃饭。孟今年从高一开始就自己在外面住,乍一和一群人围坐在一个桌子上吃饭有些不自在,再加上刚才的曝晒,她失了胃口,吃了一小碗米饭就停了。她正想回去,却被奚镜清拦住。奚镜清说要单独找她谈话,便把她带到了办公室。一进办公室,里面却没有想象中的空荡,相反,人很多,孟今年甚至还看见了校长。有两位中年男子向孟今年走来,孟今年有些疑惑,听见奚镜清介绍道:“张警官,李警官,这是孟今年。”

        孟今年的心沉沉一坠,灵魂像被敲出了身体几秒,耳鸣,浑身发软,等渐渐恢复过来,想要走开,右肩却被奚镜清的手紧紧按住。奚镜清轻轻摇她,目光担忧:“今年,你不要害怕,只要把你知道的告诉警官就好。”说着,又用恳切的语气对对面的中年男子说,“这孩子下午还要高考的,一辈子的事情啊。两位警官,请你们……不要吓到孩子。”

        两个男人点头说:“您别担心,不会耽误太久。”

        孟今年跟着他们进了校长办公室。

        一个男人帮她拉开椅子。孟今年坐下。从刚才到现在,她都没听清他们在说什么,所以表情有些呆滞。

        “孟今年同学,你认识商惠同学吗?”一个男人发问,另一个男人在手提电脑上飞速打字。

        孟今年点头,舔了舔干涩的唇,补充道:“我和她租住在同一个公寓里。”

        “你们感情怎么样?”

        孟今年斟酌片刻:“不太熟,但见过了会打招呼。”

        “她平时和什么人来往你知道吗?”

        “她的同班同学吧?我不太清楚。”

        两个男人对视一眼。

        “你昨天晚上见过商惠吗?”

        孟今年说:“没有,但我看见她房间亮着,应该在里面复习备考。”

        “那么,昨天晚上,你有没有发现什么反常的情况?”

        孟今年回想了一下:“没有。”

        “你再仔细想想。”

        孟今年皱眉:“一起住的一个姐姐早上和我说,她听见商惠哭。可能是我睡得太死,没听见哭声,也没有发现有什么反常。”孟今年观察他们的脸色,迟疑道,“警官,商惠是不是……出事了?”

        负责审问她的男人叹了一口气:“我们在调查商惠同学的死因。”

        孟今年脸色煞白,站了起来,椅脚在红木地板上勾拉出钝诡的声音。原本还燥热的身体骤然从心脏蔓延出冷意。

        她用左手扣住发抖的右手,问:“我也是嫌疑人?”

        男人用安抚的语气说:“我不方便透露案情,但孟同学,你目前应该先专心高考。如果有新进展,我们会再通知。”

        孟今年的右手腕被自己捏得泛白了:“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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