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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湮黯


孟今年用手机玩俄罗斯方块玩到第十局,听见隔壁开门的声音。她侧身拉开一角窗帘,天是淡青色,定格着几缕薄纱般的云。月牙儿悬在那里,像被孩子啃掉的指甲。城市远处的山脊染了一线金色,只是不够夺目,如蝶翼在茧内偶尔的闪现,还远远未到破茧时倾尽一切无拘无畏的绚烂。

        这时,她听见敲门声。

        她本可以去睡的。可是她在等,甚至不惜玩游戏来驱赶好不容易涌来的困意。

        当这敲门声响起,她忽然明白自己在等什么。

        开门过□□速,奚焱略有怔忡,才说明来意。

        孟今年平静地听完,接过他手中的急救箱。

        奚焱拉出旋转椅,背对着她坐下。

        孟今年掀起他的衬衫,男孩健美白皙的背上匍匐着两三道拇指粗的划痕,边上还有点点血迹,令孟今年想起姥爷笔下的梅花,她不小心把颜色调得浓了,那一幅的梅花朵朵妖冶。

        她仔细擦拭伤口,每一下却恶作剧般,诱出他急促的喘息。

        他终于忍不住:“轻一点。”

        她轻哼:“打架的时候怎么不叫别人轻一点?”手上力度却是减了一些。

        又痛又痒,他“嘶”了一声,低哑道:“打架的时候只许提一个要求,我叫他别打脸。”

        “和谁?”

        “商惠的男朋友,肇峰。”

        孟今年的动作一顿,又继续。校方把商惠的事情瞒得很紧,警方也封锁了消息。商惠缺席高考,唯一传出的版本是她怀孕了,被家长带回了。孟今年不清楚奚焱知道多少,奚镜清定然不会拿此事影响侄子的高考。可是,刚才奚焱在她面前提起商惠没有加任何介绍性的前缀。

        奚焱知道她认识商惠。

        “肇峰当面质问我,问是不是我让商惠怀孕,还逼她自杀死了。”

        孟今年手中沾好药膏的棉签掉落在地,无声无息。

        “我还没回答,他就开始打我。一开始不明白,姑姑为什么要把你接回家。她对学生好,但不至于做到这个地步。今晚我才反应过来,原来是商惠死了,你当然不能再住在那里……案发现场,”他转过身来,凝望她,人却是恍惚的,“商惠死了。”

        神祗在一刻堕陷。

        他的眼神交织着恐惧,哀伤,无望。

        “我的朋友死了。”

        孟今年靠近他,像路途中无意捡到一只落难的小动物,一只手举起又放下。她不知该如何安抚他。在她的世界里,伤口和眼泪都应该自己舔舐。示弱是可耻的。

        她定定站着,看着他伸臂环住自己的腰,然后贴近,拥紧。

        她视他作溺水的人,于是配合演一块安静浮木。

        没有多余的欲望。

        过了许久,他说:“孟今年,你真奇怪。”

        “嗯?”

        “你不害怕吗?”

        “害怕什么?死亡?还是商惠?”孟今年忍不住摸了摸奚焱的头发,软软的,触感很好,她对他初始的抗拒减去大半,此时只觉得他是一只温和无害的小动物,“死亡对活着的人来说,不是一次性的,而是持续性的。商惠是你的朋友,你要慢慢习惯这个人不再存在,以后的日子,不能给她打电话,不能和她一起玩,甚至不能提起她的名字。而我和商惠原本就不熟,高中毕业后搬离那个地方,我和她以后大概也不会再见。她活着,或者死去,对我来说,没有什么不一样。”

        孟今年说完反倒被自己吓到,今晚的她过分健谈。这不正常。

        “可她是自杀的。”

        “选择不了开始,至少能选择结束。尼采,海明威,梵高,三岛由纪夫,都选择了自杀。你觉得自杀为什么会比其他的死亡方式剧烈?”

        “你觉得很好?”

        “不是‘好’与‘不好’。或许,那一道坎儿,她觉得自己迈不过去,别人也无法帮她迈过去,所以她放弃。至少在‘放弃’这一项,她成功了。”

        “知道么,肇峰打我的时候,我觉得是自己应得的报应。”

        孟今年叹息:“没有人能问心无愧。”

        那一晚,她看见商惠房间里的光。那时商惠应该还活着。如果她敲门,和商惠谈心,结局是否会不同?不,她不是这种热心的人。如果这是一个故事,所有人都是角色,那么她突然找商惠谈心的情节会破坏角色性格的统一性。大约狗血圆满的故事会有这样的转折,但这不是故事,这是现实。现实中每个人都被独属的藤索绑缚操纵着走向人生的终点,偏离轨道的行为玄之又玄,偏离最后迎来的大多不是奇迹,而是自毁。

        “你真不会安慰人。”

        她同意。

        语言有表述感知和渗透体验的力量。她曾在一本书读到,在南太平洋有一座塔希提岛,在原住岛民所使用的塔希提语里,没有代表悲伤情绪的词语。他们也没有葬礼或任何仪式来纾解由亲人离世引发的模糊情绪。在他们的文化里,悲伤被归结为类似生理的倦怠,病变,或某种鬼魅的余袅*。

        在她的成长过程里,没有人授予她相应的安慰的语言。

        她也极少感知安慰他人的需要。

        她的共情能力非常匮乏。

        “孟今年,认识你之前,我觉得你很近,认识你之后,我却觉得你很远。”

        “……我不懂。”

        “我也不懂……”奚焱把头埋进她怀里,声音闷闷的:“我会和她成为朋友,其实是因为你……”

        后半句被突然响起的手机闹铃淹没。

        奚焱放开了手。

        孟今年扑到床上,挖出埋在枕头下的手机,把闹钟按掉。

        “几点了?”

        “六点半。”孟今年转过身,见奚焱也站起身,神情平静,没有任何失控的痕迹。

        刚才那道铃声仿佛童话里午夜十二点的钟声,南瓜马车失去魔法,辛德瑞拉变回灰姑娘。

        “孟今年,谢谢你。”他带着急救箱退出房间。

        那根棉签还在地上。

        她蹲下,用纸巾捏起,扔进了垃圾箱。

        傍晚,她独自出门。没有去电影院或商场,只是沿着公园的河岸走。夕阳的余晖将河水的浑浊遮掩,几只水鸭在水面游动。夏季的燥热仍未淡去,却阻不断人们聚集的热情,孟今年一眼望去,对岸边有许多锻炼身体的老人和嬉耍的孩童。至于这里足迹稀少,大概是树丛茂密又未经打理,还有一个巨大的垃圾箱,蚊蝇和恶臭为伴。

        孟今年毕竟也是凡胎肉身,在滚烫的长椅上坐了一会儿,也觉得头昏欲呕。

        她起身要走,迎面却是一个衣着破烂的老者,脸上白色斑驳,是白癜风的症状。老者嘴里念念有词,粗糙脏污的手提着一个小小的灰色塑料袋。他看见孟今年,浑浊的瞳孔闪出光芒,干裂的唇挤出一个似哭似笑的弧度,脚步也加快许多,眨眼间便走到近前。

        孟今年心如捶鼓,下意识想要躲开,却被他攥住手臂。

        力量不容抗拒。

        老者嘿嘿冲她笑,露出浅黄残缺的牙齿:“你丢了……”

        孟今年摇头。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即便她说什么,他大概也听不懂。

        老者把塑料袋里的东西露给她看,重复道:“你丢了……”

        孟今年低头看,红皮小本,摊开来,因年代久远,边角已经古旧得发烂,上面有日期和注册的字样,在名字那一栏签着字,墨迹模糊,近乎是“卫静岚”三个字。

        孟今年猜测,这大概是某个时期的学生证。

        “不是我的。”孟今年说。

        老者露出困惑的表情:“不是……你丢了?”

        孟今年正要解释,身后传来类似驱赶猛兽的怒喝声,同时,老者脸色一变,把红皮小本夺回,转身跑远了。

        “小姑娘,别害怕,我把疯子赶跑了。”来人是一个中年妇女。

        孟今年低声说了声谢谢。

        中年妇女问:“你住这附近啊?”

        “嗯。”

        “那看见疯子还不跑?快回家,你爸妈该担心了。”

        “好。”孟今年还在想疯子的事情,没挪步。

        中年妇女叹了口气,径自走了。

        孟今年回到奚镜清的公寓时,夜幕已经深沉。奚镜清去了丈夫的大学,还未回来。睡了一整天的奚焱刚刚起床,等他洗完澡出来,孟今年已经把打包好的晚饭一一摆在小桌上。鬼使神差般,奚焱打开了大厅的电视。

        一段广告还未播完,便插播了一条新闻。

        是商惠的自杀案。

        名字和重要的细节都被隐去,只说排除了他杀的可能。最后囫囵结语:学校和家长应该关注青少年健康,减少学业负担,多开展课外活动。

        新闻结束,接着又是广告,是某巧克力的广告,钢琴声和小提琴声交织得优雅浪漫。

        但两个人都不说话。

        仿佛是对峙,又仿佛是相持。

        “你今天出去玩了?”终于,奚焱打破沉默。

        “我遇见了一个‘疯子’。他以为我丢了学生证。”

        奚焱露出了然的神情:“卫静岚。”

        “你知道?”

        “听我姑姑说的。很多年前,那个人还是个大学生,他的女朋友叫卫静岚。有一天夜里,他和女朋友约好在公园见面,他迟到了,女朋友不知道被推进河里。那时河边还没有护栏。第二天尸体捞上来的时候,那个人就疯了。”

        “没有找到凶手?”

        奚焱摇头:“没有目击证人,那时也没有监控。后来,也有人说其实他就是凶手。”

        所有的执念与疯魔,是因为爱,还是因为巨大的愧疚?

        谁也说不清。

        加西亚·马尔克斯说,爱情是一种违背天性的感情,它把两个素不相识的人带进一种自私不健康的依赖关系之中。感情越是强烈,就越是短暂。

        孟今年对这样的感情有着本能的抗拒。

        “你在想什么?”奚焱望着她。

        孟今年笑了笑:“爱情真可怕。”

        奚焱眼中的光缓缓湮黯。

        攒着满腔的温柔,被陡然斩断。他以为他是携水的旅者,终于在广袤的沙漠中找到濒死的同伴。在这一刻,他才发现,自己才是那个濒死的人,企图用幻想中的绿洲,解最蚀骨的渴。

        在沙漠里的,只有他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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