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54、恍若隔世
“几位阁老远远瞧见了，已将她从雪地移到了乾清宫的底阶上。她的气息尚在，只是身子冻僵了，一直都叫不醒，阁老们不敢擅自作主，特让微臣来请示陛下。”
“救人要紧，”朱祐樘指了指一侧的暖炕，“宣太医，把人抬进来，就先放那儿。”
“遵旨。”莫希林退出殿外，少顷，指挥着两侍卫抬了那女官进来，稳稳当当放到暖炕上。宫女们上前为其擦拭脸庞，掸去她身上覆盖的冰雪，裹以厚厚的丝绒毛毯，又在她手脚处各放了一个铜制暖炉。
朱祐樘走下御案，亲自过来探视，原本只是出于对臣下的体恤，却在看到郑绿梳面庞的一刹那，怔在了原地。
若说昨日雨中初见，他只觉得她的眉眼与母亲极为神似，那么如今再复相见，瞧的更是真切，他却已然分不清回忆与现实。
柔和朦胧的烛光里，她就这么安详地躺在那炕上，一张似是微笑的面容恍若孝穆纪太后在世。
那如梦似幻的一刻里，朱祐樘仿佛觉得母亲还活着，从他心底的记忆里走了出来，重新回到了他身旁。
他缓步到暖炕边坐下，静静凝视着她，思绪愈飘愈远。从安乐堂里的咿呀学语，到长乐宫中的生离死别，那些和母亲在一起的旧时光，一幕接着一幕，无比清晰地印刻在他眼前，恍如隔世，又仿佛只是昨夜。
十二年过去了，眼下宫中除了太皇太后、皇太后，鲜有再见过孝穆纪太后真容的人，故而他此时此刻的心境，无人能够了解体会。
忆及先妣，心宛若刀割。回首往事，哀思泣断肠。
他由衷希望这姑娘可以早点醒来，不为别的，即使只是作为一个替身，一幅画像，她也应该好好地活着。在这深宫之中，虽然母亲已经永远地离去了，但曾经的黑暗与悲苦，不该再重复上演。
他这样想着，拾起她冰冷的双手，揉搓在厚实的掌心里，传递永恒的温度。萧敬撞见这一幕，连忙朝宫人们挥了挥手，众人遂鱼贯而出，轻轻合上了殿门……
佛家云，前世今生，生死轮回。
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垂怜，约莫一炷香后，郑绿梳的左手食指微微弹了下。少顷，她的眼睛亦慢慢睁开，呆呆地望着那藻井上的盘龙戏珠浮雕，眸子略显空洞，嘴唇嚅动，“杜司膳……水……”
隐隐听得斟茶的声音，不一会儿，一盏茶已然递到了她嘴边。她不假思索地道了谢，翻过身来，脸凑近那黄釉杯，呼呼吹了两下，遂举起来一饮而尽。
朱祐樘见她似乎很渴，遂又去千里江山玉屏那儿给她倒了一盏。待回过身来，看到这姑娘已然挣扎坐起，正上下捣鼓着那只黄釉杯。
当发现杯底有“大明成化御用”的字样时，郑绿梳真真地被吓了一跳，手不自觉松开，那黄釉杯瞬间就掉在了她盖的丝绒毛毯上。
因着毯子滑，眼看杯子又要摔落到地上，说时迟那时快，她奋力扑出双手，连带着整个人和丝绒毛毯、铜制暖炉一起摔到了地上——险而又险，她没有受伤，幸而又幸，她接住了御杯。
她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正要将杯子重新放回去，余光瞥见一翩翩公子从殿室那头走过来，用另一只同样形制的御杯，为自己递上满满一盏茶水。
他那清俊的面孔和身形，还有那常服上的团龙纹饰，教她的心怦怦直跳到了嗓子眼。
“陛下，微臣……”她跪下叩首，脑海里反复回忆着，支离破碎的片段努力地拼拼凑凑，似乎前面还在提铃，后面不知怎么的就一下子眩晕，失去了知觉。
朱祐樘瞧着满地的狼藉，并无责怪之意，随手将那盏香茗搁在了案上，淡淡问道：“昨日才罚完提铃，今日怎么又来了？”
郑绿梳听得这话愈发紧张。她知道这个问题终究是绕不过的，支支吾吾了会儿，如实告禀：“回陛下，微臣……因为弄混了午膳铭牌，给西苑文津阁少送了一汤一素，结果又被杜司膳罚了提铃。”
这番率真的告罪之言，着实让人啼笑皆非。朱祐樘一时忍俊不禁，赶忙轻轻咳了声，“这般毛手毛脚，粗心大意，是该罚。”
话音刚落，殿外响起了一阵叩门声，原是太医院的副院判秦古居赶到了，萧敬领着他来御前觐见。
“秦爱卿来的正好，快给郑卿瞧瞧。”朱祐樘示意秦古居免礼看诊，又朝一旁的萧敬招了招手。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御案后的龙椅边上，朱祐樘心思落定，回身低声吩咐了句，“改明儿让司膳司那边换个人，把郑氏平调去长乐宫，掌晨昏洒扫宫苑。”
“遵旨。”萧敬听了这音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心下暗自琢磨，没成想，这朝鲜姑娘竟是个不容小觑的角儿。
要说这长乐宫，乃是孝穆纪太后的仙逝之地，十二年来，除了容太妃曾在东配殿居住过数月，一直都被闲置着。
自朱祐樘即位后，内务局又在主殿内室里加设了圣母像和祭祀供桌，更是无人再敢擅自踏足，任凭其中枯枝萧瑟，野草丛生，俨然成了一方禁地。
而就是这样一个神圣而又荒凉的地方，郑绿梳居然被钦点前往。
虽说表面上只是去做一名扫地宫女，可皇帝讲了是“平调”，言下之意即为正八品的女官品阶和俸禄不变，活儿倒是更轻松了。
最耐人寻味的是，这朝鲜姑娘并不晓得那座宫殿里的凄凄往事，独居其中，小日子可以过得悠哉悠哉，甚至胜过一宫的主位。
思绪至此，萧敬不禁感慨，都说帝后琴瑟和鸣，恩爱无比，孰不知从古到今，这皇宫里可以包罗万象众生，却唯独不能容下长情二字。
“这事儿你亲自去办，知会下内务局即可，别弄得大张旗鼓的。”朱祐樘仿佛洞悉了他在想什么，特地又交代了这么一句。
他说着，取过墨狐皮大氅披了上，一路朝殿门口走去，边走边道：“朕回坤宁宫了，你且看着这里，一会儿送他们出去。”
“是，奴才恭送陛下。”萧敬目送皇帝离殿，然后抖了抖拂尘，向暖炕边的一对医患踱去。
秦古居不愧是三朝圣手，略一搭脉便已心中有数，他道是郑女史并无大碍，之所以会晕倒，无非是因为没用晚膳，加之近日疲劳过度，这才导致了气血两虚。
萧敬表示了解，一面让老太医速去开方抓药，一面把御膳房主簿太监孝敬自己的甜食尽数端上来，假以关切的名义，于郑氏跟前借花献佛……
坤宁宫东暖阁内，星梦面色凝重地坐在铺着虎皮的红木摇椅上，盯着案头的一大碗暖宫汤药，缄默不语。
苫烟在旁瞧着，不禁小声规劝，“娘娘，这药您真要喝么，要不先让太医来看看吧。”
“是啊，我闻着就觉得苦，”乐新捏住鼻子，眉头紧锁，“还是让太医院或是司药司遣人来请个脉，再喝也不迟啊。”
李广想了一想，也帮着出主意道：“您要是觉得动静大，奴才悄么声地把药渣端出去，让钟司药给瞧瞧。”
“还是别麻烦了，”星梦摆摆手，温言道，“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这汤药既是太皇太后当众赐下，想必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她说罢，捧起那沉甸甸的大药碗，徐徐吹了一吹，欲一鼓作气全部喝下。正喝到第二口时，但听得外头珠帘掀起，一阵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恭请陛下圣安。”东暖阁里，宫人们跪了一地。
星梦连忙放下药碗，刚欲起身行礼，却被朱祐樘扶住。四目相对间，朱祐樘掏出金丝绢帕，轻拭去她嘴角的药渍，复又瞥向案头喝了一半的暖宫汤药，微微皱了皱眉。
“我说怎么满屋子药味儿，”他在她身旁坐下，见她苦得说不出话来，又立马递了个蜜饯过去，叹道，“要我说，别喝了，祖母就是操之过急，子嗣的事情急也无用，这真要天天喝，还不是苦了你。”
星梦将那蜜饯放进嘴里含着，苦味顿时消了不少，“不怪她老人家，喝药是我心甘情愿的。我想着先喝一个月，要还是没有动静，那就作罢，再想别的办法。”
朱祐樘瞧着她一脸的风轻云淡，言语间又不甚微妙，隐隐觉出她有心事，遂朝李广递了个眼色，后者赶忙领着一众宫人迅速退下。
殿内复又只剩下他们夫妻二人。
然而未及他开口，星梦兀自起身到梳妆台前，拿过一个乌木条盒给他看。
“这是什么？”朱祐樘略一挑眉，以问询的眼神静静注视星梦，但见她故作神秘，示意他自己打开条盒，遂拨动了铜扣。
一顶崭新的网巾映入眼帘。他从条盒里取出那网巾，细细触摸，发现它竟是用发丝做的，惊得抬头瞥向星梦。
“我都是从里面剪的，不是很明显，”星梦摘了黑纱尖棕帽，解下螺髻，随手缕了一簇发丝给他过目，“你瞧，只是稍稍短了一寸，看不太出来吧？”
他注视着她的如瀑长发，捧着那网巾，心头暖意融融，久久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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