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59、千金重诺
宣德炉里焚着清幽的沉香，闻来沁人心脾。四季平安灯的暖光洒下来，照在她白皙的脸上。那一行行泪痕，渐渐干去，仿佛不曾存在过。
不知过了多久，东暖阁内室的龙凤榻上，星梦终于醒了过来。原只是一场逼真的噩梦，却教她吓得冷汗淋漓，心有余悸。
她捂住胸口，挣扎着坐起，发现殿内空无一人。
光着脚丫子，她在殿内来回探看，发现膳桌上还摆着羊肉锅子、八道小菜和水烫酒，碗筷皆未动过，红木摇椅边上放着读了大半的《拜月亭记》，而在虎皮垫子底下，那本《山中思故人》的改编箫谱却不翼而飞了。
她使劲回想，似乎是自己在读完了李献吉的来信后，越发犯困，便抱着那本箫谱，躺在摇椅上渐渐睡着了。
可若真是这样，自己又是怎么躺到龙凤榻上去的？还有，那本箫谱去哪儿了？
她还没来得及细想这些问题，忽然听到外头隐约有说话声，于是轻手轻脚地走到门边，趴在那儿听墙角。
“还有七日便是孝穆纪太后的千秋冥寿了。太皇太后知道，先帝那会儿，您为避人言，每年都是一个人去长乐宫主殿祭拜。如今您既已继承大统，太庙奉慈殿、茂陵那边自然都要有所布置，具体如何，还让老身来请您的旨意。”
“祖母的好意朕心领了，劳程姑姑代为转告，今年母亲千秋冥寿，朕还是会去长乐宫祭拜，其余地方不必铺张，朕已知会锦衣卫指挥同知柯寻，令其前往茂陵敬香。”
“是，老身遵旨。陛下留步，老身先行告退。”
“程姑姑慢走。”
听得二人对话结束，又是一阵愈来愈近的脚步声，星梦赶忙奔回龙凤榻上躺好，装作跟之前一样，纹丝不动地假寐。
少顷，朱祐樘推开殿门，轻轻掀过珠帘，缓步走到床前，静静注视着她。
星梦闭合双目，心里怦怦直跳，先是感受到两只手被他慢慢放回被子里，再是唇上冷不丁被印上一个吻，她本能得睁开眼睛。
见她突然醒来，朱祐樘也是吃了一惊，连忙坐起，朝她笑了笑。
星梦注意到他已经换下了冠冕和朝服，束了自己给他织的网巾，身上穿着一件无纹青袍配以乌牛角腰带，外披墨绿色的交领大衫，和刚才噩梦里的穿戴甚是相似。
这会儿，他兀自去膳桌上斟了杯茶，又坐回榻上递与她，“来，喝点红参茶吧，我方才让他们用雪水泡的。”
星梦听到“红参茶”、“雪水”两个词，心下猛地一怵，不由呛了好大一口水，难受地咳嗽起来。
朱祐樘满以为她是不小心给呛着了，忙上前帮她拍背。岂料星梦连连摇头，一度竟推开他的手，起身下榻。
她不停咳着，一直跑到了雕花菱格窗边的暖炕下面。
由于咳得越发急促，整个人不得不蜷缩在黄花梨木踏脚凳上，她使劲捶着自己胸口，又咳了好一会儿，一直咳到满脸通红，这才缓解了些许痛楚。
见她这般反应，朱祐樘着实愣了，遂快步走过去，到她面前蹲下来，把自己的大衫给她披上。
当看到她眼眶里有泪水在打转儿，他下意识地搂住她的肩想要将她搀起，却发现她的身子在微微颤抖。
“梦儿，你怎么了？”他掏出金丝绢帕，轻拭去她眼角的泪，试图平复她的情绪，“要是有心事，不妨说来听听，兴许我能替你出出主意。”
星梦只是摇头，良久，缓缓开了口，“要是我没记错，嘉礼至今，我们已然吵了两回。一回是那日夜里，在乾清宫御书房，还有一回就是在这儿，今日用午膳的时候，对吧？”
朱祐樘扬了扬眉毛，“我们吵了么？”
星梦抬头看他，见那双眸子温情脉脉，清澈如初。奈何方才那场梦太过真实，教她一时半刻还不能完全消退心中的阴霾。
“我，本就是一介平民，”她抱膝坐在那方踏脚凳上，低眉哀凉道，“嫁到大内，当了太子妃乃至皇后，这要是在从前，连想都不敢想。如今，爹升了官，娘封了诰命夫人，姐姐在宫中自得其所，两个弟弟亦可以不为功名所累，干自己想干的事情。我很感恩，真的，很感恩，可也害怕……若有朝一日我在宫中获罪，他们毫无疑问，皆会因我而遭受牵连。若是可以，我今时想与陛下求个恩典，往后要我真出了什么事，请您多少看在昔年情分上，不要迁怒于我的家人……”
听着她这番如遗言一般的话语，朱祐樘只觉得莫名其妙，但见她把自己弄成了如此凄惨模样，还是心疼不已。
“你这说的都是什么话，好端端的，怎会去想这些？”他把她抱在怀里，柔声抚慰，“你我夫妻，你家人也就是我家人。你放心，只要我还在，你担忧的事情便永远不可能发生。”
这句千金贵重的承诺，终是教星梦再也忍不住，两行清泪扑簌而下。
“适才，我做了个噩梦，”她默默地靠在他肩头，解释道，“梦见陛下因为发现宫人们在进上的红参茶里，擅自用了给母后千秋冥寿祭奠准备的雪水，气得要罚他们在外头雪里加墩锁，还下旨将我禁足在坤宁宫，罚了半年俸禄……”
“我说呢，你方才反应那么大，”朱祐樘一边帮她顺背，一边打趣道，“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又是体罚又是禁足的，怎么我平日里给你的印象，有那么刻薄寡恩么？还罚你半年的俸禄，那可真是讨不自在了。要说我这日常起居，哪样不是在坤宁宫，到头来算是罚你，还是罚我自己啊？”
诙谐之语听了就是受用，不经意间，几句玩笑悄然遣散了原本密布的愁云。
“难不成陛下惩治了那俩宫人，把臣妾也给禁足了，还要天天过来蹭吃蹭喝啊？”星梦依偎在他怀中，继续这一幼稚的话题。
“那可不行，”朱祐樘吻过她的秀发，与之耳鬓厮磨，宠溺道，“我怎么也得把食材带来，亲手做给你吃。”
少顷，他扶她到膳桌旁坐下，从玉盆里取出温酒壶，自斟一盏，“今日午朝延久了，教你等得晚膳也没顾上用，还被个噩梦给吓着了，来，我先自罚一杯。”
“没事的，”星梦起身给他的玉碗盛上饭菜，边忙边道，“都怪我不好，下午用过些糕点了，现下一点也不饿呢。”
朱祐樘看着她拾起蒲扇，给炉子旺了旺火，待金鼎锅子里的汤沸腾了，又将一盆生羊肉倒进去，随着锅子里发出“啪啪”的声音，热雾团团上冒。
伴着满殿闹腾的烟火气，她快速地将那些羊肉尽数撩出，盛到他面前的金碟中，“祐樘，你手有点凉，多吃些涮羊肉，暖暖身子。”
他含笑点头，拉着她坐下来，陪着自己一道用些，“刚才听你提到母亲的千秋冥寿，正月初三，也就是七日后。以往每年的这天夜里，我都会故地重游，独自往长乐宫祭拜。今年，内务局在主殿密室里加设了供台，我打算一会儿先去瞅瞅。”
星梦握住他的手，“我陪你一块儿去好么？”
“今夜就算了吧，”他欣慰一笑，与之十指紧扣，“外头风雪大，你又刚被梦魇吓着，还是好好歇息，等到了正月初三我们再一起。”
夜半的长乐宫中，冷风呼呼呜咽，仿佛鬼魅还魂，吹得中庭枯枝嘎嘎乱响。虽已近子时，西配殿里依旧亮着两三宫灯。
郑绿梳毫无睡意，盘坐在炕上，用竹绳继续编织着福笊篱。
经过了一整日的打理，殿中已然窗明几净，角角落落皆一尘不染，不仅如此，床头、案角、窗沿，都已挂上了她自制的香袋与福笊篱。
就像从前在汉城家中过年一般，她始终相信，这些象征着好运的灵物，可以在异国他乡陪伴着她，为她守护祈福。
不知何时，外面忽得响起一阵喵喵的声音，极为哀婉可怜。
她起初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待仔细又听了会儿，确认那是猫咪的叫声，不由既惊又喜。
素来爱猫的她连忙放下手上的活计，罩了件绒毛斗篷，端上一盏小烛，出门探看。只见檐廊下，一只小灰猫飞快地蹿了过去，她赶紧跟在后头，一路小跑，直至跑到了主殿的石阶前。
白日里杜音的那番告诫，她到底还是有所顾忌，立在主殿门口，迟疑良久。奈何那只灰猫甚是有灵性，这会儿也停了下，于殿中连连地喵喵叫着，似在唤她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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