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馆 > 九重一路有你 > 第71章 68、沉默花语

第71章 68、沉默花语


正月初三夜里,郑绿梳奉旨提铃。

        这已是她入宫以来第三回被罚提铃,故而轻车熟路,从乾清门到日精门再到月华门,伴着铜铃声清脆阵阵,她步子轻快,吟唱“天下太平”的时候,还带了几分朝鲜民调的悠扬韵味。

        侍卫们打量着她,不时互递眼色。因着正月初一长乐宫后殿的那场大火,她作为唯一当值的女执事,明明负有失火罪责,却未被皇帝严惩。这事儿已然被宫人们当作奇谈怪闻,短短两日传遍了整座皇城。

        “郑女官……”远处忽得传来一熟悉女声。

        郑绿梳回头眺望,来人原是刚登上了月华门玉阶,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杜音。

        眼瞅着她一路风风火火地朝这儿奔来,就要与自己撞个满怀,郑绿梳急忙避让,还不忘扶住她前倾欲倒的身子,“您慢点儿,仔细着脚下,出什么事了?”

        杜音搭牢她的肩,不住地摇头,气喘吁吁道:“别提了,北海云杉林旁……你那青砖屋,刚叫内务局的长随们给封了!”

        “什么?”郑绿梳吓了一跳,“这怎么可能呢?卑职自打从牢里出来,就一直在那儿老实住着,白天看湖夜里提铃,都这样小心了,还能被逮住错处不成?”

        “嘘,别一惊一乍的,”杜音环顾四下里,将她拉到一旁的红墙根儿下,“我也只是恰巧路过那边,看他们行事,倒不像是问罪的样子。总之,他们今晚一定会再给你安排新住处的,你到时候别慌,心里有数就行了。这个你拿着,趁热吃,我先走了。”

        她说罢,将一个热乎乎的纸袋子塞到她怀里,又原路折返回去。

        郑绿梳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月华门尽头,遂而拆开那袋子,只见里头是两个金灿灿的烧饼,刚出炉的烤香味扑鼻而来。她狼吞虎咽地啖了一个,将另一个藏在袖子里,想着后半夜的充饥粮算是有着落了,不安的心瞬时踏实了几分。

        亥时一刻,长乐宫主殿。

        殿内布置精致得体,到处都是香火、祭品、灯烛、纸钱,将肃穆庄重的氛围染进了周遭的空气与尘埃里,但见青烟袅袅,朦胧了这凡尘俗世的悲欢荣辱,宛若蓬莱神隐之地。

        密室内,帝后一同在孝穆纪太后的画像下敬香、祝祷、祈福、叩首。祭拜礼完毕,两人对坐在蒲团上,支了一方菱角小案,品尝太后生前最爱饮用的糙米茶。

        “以前在安乐堂时,没有茶叶,母亲就用炒好的糙米代替,口感倒也醇香,”朱祐樘提起黄釉瓷壶,为两人的杯盏斟满,“这是我让萧敬去内帑找的,成化十七年采集的雪水,你尝尝。”

        星梦面无表情地看了看他,双手举杯,只轻轻吹了一吹,便将整杯茶全部饮下。尽管那糙米茶刚煮好不久,委实烫得很,在她的脸上却寻不出一丝痛苦的样子。

        清晨用早膳时,她突然恶心呕吐,满以为是害喜,召来太医院院判刘文泰诊脉,老头欲言又止,只道是寻常的反胃,不值得大惊小怪,她再三追问,这才逼得他吐了实话:“从脉象上看,娘娘近来食欲不振,夜里多忧思惊觉,加之子宫偏寒,怕是极难有孕。”

        ……

        思绪回到现实,星梦将杯盏放回菱角小案上,复又提起那柄黄釉瓷壶,再自斟了一杯饮下。

        就这样,满斟满饮,如此反复,直至第四回,当她又要执壶的时候,朱祐樘终是再也忍不住,伸手拍了拍她的纤腕,“你别再喝了,二更天喝这么多,夜里你会睡不好的。”

        星梦立刻抽回手,搭在案沿上。白烛摇曳中,她低眉咬唇,一遍遍回想着刘文泰的诊断之言,缄默良久。

        “刘文泰虽为院判,但毕竟不是千金科的圣手,你少听他胡诌,”朱祐樘替她饮下了那杯糙米茶,试图再加以宽慰,“这方面还是钟婠懂,只可惜正月里她向来要回乡过年,不在司药司当值。但你大可放心,我已让南镇抚司的人快马去杭州找她了。”

        星梦摇了摇头,仍旧未发一言。

        不知何时,她从左手中指上摘下了那只雕着小虎的金镶蓝玉髓戒指,徐徐推到朱祐樘跟前,未等面前的人儿反应过来,便兀自从蒲团上站起,径直朝密室门方向跑去。

        “梦儿,这是何意啊?”朱祐樘拾起那枚戒指,不由心火横生,霎时变了脸色,陡然起身阻止,“你站住!”

        话音刚落,密室门已然被星梦移开了个口子,外殿众人见皇后站在门后,连忙跪了一片。

        朱祐樘大步流星上前,急欲把门合起来,怎料星梦一下横跨出去半个身子,倔强地倚靠在门框上。一时,当着这么多宫人的面,他也不想公然下她的面子,故而僵持之下,只好后退了两三步。

        “梦儿,你冷静点好不好?”他揉了揉太阳穴,神色有所和缓,“一整日愣是没张口说句话,你要跟我置气可以,但犯不着憋坏自己啊。”

        星梦听了这番劝,不禁自失一笑。心头涌上一股凉意的同时,她板着脸别过头去,依旧不曾予他任何回复。

        她望了眼光线明亮的左面,长乐宫主殿里,宫人们跪了一地,时下瞧见帝后这一通拉扯较劲,个个把头压得低低的,大气儿也不敢喘。

        她再瞧向密室里面,昏暗的烛光星星点点,映在朱祐樘那身无纹青服上,尽显凄冷苍凉。

        他凝视着自己,眼神是那么落寞难过,有一瞬间,她甚至愿意相信他是无辜的。可再细细回想,这些时日,他那些反常的所作所为,无一不在告诫她,他现下可怜的样子都是装出来的。

        他是皇帝,他怎么可能会真的因她而感到神伤。

        除夕,他下诏将朝鲜女官遣回本国,却唯独留下了之前邂逅过的郑绿梳;前天,他又借着她好心求情的当口,只一句话便免了郑氏死罪,还赐了她求医问药的恩赏。

        昨个儿更好,本是两人相约外出郊游的日子,可临出门时他却推说还有边防军务未曾落实,让她先去,自己忙完了便会赶来找她。结果呢,永兴庵拜佛、万岁山登高,她都是孤零零一个人,直至夕阳西下回宫,她也没有等到他。

        月上柳梢,等来的只有萧敬的一句传话,道是他还在前边和六部议事,让她早点休息。三更天,她独自躺在笼着金帐帘的龙凤榻上,望着顶上的四季平安灯有些出神。遥想去年刚成亲那会儿,两人同游禁宫内外,恩爱犹在眼前,如今却不知怎的,总感觉彼此在渐渐疏离……

        一夜无梦,晨起时,她发现他陪在自己身边,心里多少得了些安慰。对于昨日出游未能前来相伴,他仍旧解释说是因为军务千头万绪,自己忙得忘了时辰,改日定当补偿,绝不再负约。她听了,只是笑笑,没有作声。

        用早膳时,她突然感觉头晕恶心,他连忙帮着宣太医。原本以为是害喜的征兆,两人盼了许久的孩子终于要来了,不成想,却是难以受孕的噩耗。

        奇怪的是他的反应——他既没有责问刘文泰,也没有表现出半分伤心难过,只是一直在安慰她,定是有希望的。她愈发想不明白,堂堂的太医院院判,究竟有几分可能会误诊,即便是误诊,他又为何不传其他太医会诊,偏偏要等远在杭州的钟婠回京。

        他曾表示即位之初,子嗣不必太过着急。或许对他而言,她不能生育根本就算不得什么大事,毕竟往后的日子还长着,三宫六院迟早会有婴儿的啼哭声,就像当年的安乐堂,一切只怕是又要轮回了……

        “也许,臣妾早该冷静了,”她微微抬眸,看向他的眼神不甚空洞,声音亦因久未开口,变得有些嘶哑,“如今祭祀皇妣之礼已成,还请陛下拨一处清幽所在,让臣妾可以在里头好好冷静。”

        见她终于肯再度与自己讲话,朱祐樘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他也不计较她到底说了什么,只是缓步上前,小心翼翼地凑近,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

        “我知道,这两日我们有些误会,”他把那只小虎玉戒重新给她戴上,继而紧握她的手,温言安抚道,“无论如何,我以后会慢慢跟你解释的。这样,你先回去休息,我等下忙完了就去找你。”

        星梦环顾外头大殿里跪候的宫人,但见乐新、苫烟、李广、陆寅、贺九等坤宁宫近侍,无一不在其中。她几经思量,终究,满腹不中听的话到了嘴边,还是生生收了回去。

        她极力克制心绪,恭恭敬敬地朝朱祐樘行了个福身礼,又依着跪安的规矩倒退几步,待到退出了主殿,这才忿忿一甩袖子,扬长而去……

        在目睹了帝后置气、皇后独自离开的一番情境后,坤宁宫的宫人们早已个个吓得魂不附体,此刻更无一人敢起身相随。气氛一度僵到了冰点,直至皇帝轻声吩咐了李广几句,后者方才领着大伙儿鱼贯而出,快步去追皇后。

        大殿之内,朱祐樘绕着六根红漆柱踱了几圈,萧敬知道他心情不好,只默默在后跟着,也不敢吱声。

        不知何时,前面的人儿蓦地停下步子,转身问了一句:“现下什么时辰了啊?”

        “回陛下,快亥时三刻了。”萧敬如实回禀。

        朱祐樘遥望殿外如漆的夜色,沉吟良久,“那还真是不早了,摆驾乾清宫。”


  https://www.bqwxg.com/wenzhang/17470/17470352/8572722.html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www.bqwxg.com。文学馆手机版阅读网址:wap.bqwx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