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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章 110、世恩的独白


我自中宵成转侧,忍听湘弦重理。待结个、他生知己。还怕两人俱薄命,再缘悭、剩月零风里。

        ——(清)纳兰性德

        虽说哈密现已沦为吐鲁番的领土,但他们的首领阿麻黑甚为忌惮大明。因而,在进呈给皇上的乞罪折中,他将这次侵略行径,归咎于自己对哈密都督罕顺的私怨。由此,大明设于哈密的卫所,至今仍牢牢掌控在朝廷手里。

        去到哈密卫,协同兵部右侍郎范宁与阿麻黑进行谈判,以闭关绝贡的经济制裁手段,迫使其在半年之内退出哈密全境,不然则带兵与他们干上一仗,这是我多少年来梦寐以求的作战行动。

        何其有幸,皇上甚为支持此次行动,并大方地允我所求,先是从南京征调了五十门最新式的红衣火炮,安放在嘉峪关以备不时之需,再是拨给了京城三大营的五千匹快马,供将士们夜间长途奔袭之用。

        我的新官职是哈密卫游击,即驻防哈密卫的游击将军,官阶从六品。相较于以往驻防居庸关怀来卫、辽东山海关卫、辽东宁远卫时担任的从五品参将,官阶降了一级,但权限大了不少。

        因我再不是谁的副将了,一旦同吐鲁番开战,我将作为主帅,直接听命于皇上和兵部,实是因祸得福,得到了前所未有、羡煞人眼的宠信。

        果不其然,对于这番恩典,马上就有人跳出来表达强烈不满。我知道,平步青云的路,向来不会走得那么顺当。

        但我怎么也没能想到,这头一位看我不顺眼,不惜触皇上逆鳞也要挤兑我的人,并非是我从前的上官与僚属,亦非内外朝哪位倚老卖老的臣工,而是我爱了多年、恨了多年,想忘而忘不了,想念却不敢念的四表妹。

        弘治元年三月初三,女儿节,也就是昨儿个。

        她下了懿旨,允宫中所有女眷休假一天,前往西苑赏花品茶。兴许有不少人同我一样,以为那只是她邀买人心的伎俩,孰不知她是别有用心,且用心良苦……

        自三司会审结束后,皇上恩旨,让我住在广福客栈歇息,每日好酒好菜、好衣好眠的用度,皆是走内廷的账,偶尔出门溜达一圈街市,也无人限制我的自由。如今回忆起来,真是过了一段相当慵懒闲散的富翁生活。

        及至昨日黄昏,我奉诏进紫禁城,往御花园摘星亭入见。

        走在九重的漫漫宫廊上,我自问很是乖觉,一路安安分分地跟着前面引路的内侍,根本不敢抬头,生怕冲撞了哪个牌子上的大人物,更怕无端偶遇四表妹,她也许正享受着当下的花好月圆,并不喜欢被这么无礼地偷窥。

        但她还是出现了,以一种我想象不到的方式,主动地、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了我面前——坤宁门外的长街上,她只身扑过来拦住我,且很干脆地打发走了为我引路的内侍。

        光天化日之下,我不知她意欲何为,只得毕恭毕敬地朝她行礼,等站起来的时候,顿感脸颊上火辣辣的,原是挨了她一记重重的耳光。

        “去哪儿啊?”她慢条斯理地揉了揉打得通红的手,指向身后不远处的一座假山亭台,语气里满带着不屑,“上楼是么?你晓得那是什么地方,你就上楼?”

        我捂住红肿的脸,抬头朝她指的方向望去,但见那高耸的亭台凭阑处,皇上正与乾清宫总管太监萧敬说着什么,这会儿余光瞥见了我,立马朝我颔首微笑,还招手示意我上楼来。

        “何世恩,我活了半辈子,就没见过像你这样不要脸皮的贱骨头!当初是谁在竹筏上同我叹苦经,讲什么‘自古君要臣死,臣不能不死。如今这样也算留了全尸,总好过原先凌迟抄家的下场’,现下可倒好,曲意媚上,无所不为——逛禁书馆、玩打水漂、合穿御衣、喝酒吃烟,你还真啥啥都不耽误!是否还挺后悔自己是男儿身呐?不然一准上赶着下贱,自荐枕席啊!”

        她的声音清而冷,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传到那亭台之上,教众人难堪不已。

        皇上神情微恙,欲亲自下楼来调停说和,与我做了个手势,我则回以理解克制的眼神。

        四表妹当即发现了我们的暗语,也一样转头望向那亭台。趁着皇上下楼的当口,她低眉抿了抿唇,缓缓走近我。而随着距离的拉近,我也分明瞅见她眼角的哀伤与落寞,与方才那个嚣张跋扈的她,简直判若两人。

        “三哥,你听我一句劝,”她将声音压得极低,讲话的口吻重新变回了我熟悉亲切的样子,“别去哈密卫,尽快娶一门妻室,婚后请调南京兵部或是金山卫,在那儿当个混日子的平凡小吏吧。江南故土气候适宜,方便你照顾三姨和卢姨娘,还有日后的妻儿。”

        然而她先前的掌掴和侮辱,就像三九天的一盆冰水,浇得我那颗心凉透了。

        “娘娘要微臣娶谁,微臣谨遵懿旨便是,”我赌气地退后了两步,试图避开她的目光,“至于南京兵部和金山卫,前者衙门早晚坐班,后者查东洋走私船,尽是些养老退隐之地。微臣当初既选择了戍边报国,这一生注定无法兼顾儿女情长,更何况待罪之身,急需将功补过。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微臣的家小都是理解的。”

        “什么待罪之身?你犯的是死罪,既不用死,又有何罪?三哥,清醒点吧!切勿沉迷小恩小惠,把命丢给那些不值当的鞑子!陛下是什么性子的人,我比你清楚得多的多!难不成你以为,他肯来狱中探望你,陪你吃一顿酒,捡上几句漂亮话,便是真的看重于你么?”

        我一度听不进眼前人的劝告,只欲与她对着干,遂继续冷酷回应,“真也好,假也罢,微臣但求借这份‘看重’一展抱负。再者,胜败乃兵家常事,微臣连锦衣卫诏狱都去得,又安惧生死?”

        “天杀的,别去哈密卫!”见我油盐不进,她是真急了,快步上前,一把拽住我曳撒的窄袖,再不容我后退半步,“三哥,难道你看不出来么?陛下刻意宠信于你,无非是要我嫉恨你疏远你;大力抬举于你,更是想引群臣弹劾你构陷你!一旦你去了哈密卫,必死无疑,而他那双手,从头到尾都是干干净净的!我也不怕跟你交个实底,在收归哈密的问题上,他向来主和不主战,没准从一开始,这就是个钓你上钩的阴谋!”

        她说的确实有几分道理,但我却不甘心就此被她唬住。这会儿目光掠过她鬓边,扫到假山那儿的一抹明黄色,我终是不再别扭,低声相问,“星子,那你究竟要我娶谁?”

        四表妹见我开窍,明眸嚯地敞亮,松开了我的曳撒衣袖,“柯仙琴,就是你下榻那间客栈的女掌柜,锦衣卫指挥同知柯寻的姐姐,仁和长公主将来的大姑子。”

        “好,我会留意的。”我到底还是不能拒绝她,我心里明白,她心里更明白。

        不多时,皇上一行人过来了,我连忙跪地叩首,恭请圣安。

        “陛下怎得下楼来了呀?”四表妹已有三个多月的身孕,自是免了那套俗礼,时下,她就像一块专治胳膊痛的膏药,黏黏地贴着皇上的臂弯,同他眉来眼去地调情,整个人又变回了最初的嚣张跋扈模样,“不是我叨唠,你们谈国事也得寻片正经地方,一道去前边不就行了,后宫人多眼杂,难免会生出不中听的闲话来。”

        “怎么会呢,那些爱嚼舌根的女官和宫女,不都教你一股脑儿地连哄带骗,诱到西苑玩去了么?”皇上看着她笑意绵绵,那神色和煦如沐春风,此刻执过她的左手,温柔地与之十指紧扣,但见明黄色十二章团龙衮服的外襟,轻掩过她穿的大红色玉女献寿云龙纹百子衣。

        我这才注意到,四表妹的左手上,也佩戴了和皇上一样的金镶蓝玉髓戒指。早前在广福客栈吃烟时,我曾瞧见皇上戴的那枚戒指是小龙纹样的,龙是四表妹的生肖,而四表妹戴的想必就是小虎了,虎则是皇上的生肖。

        “我听李广说,你从尚功局支了五千两节余,命人在琼华岛和南台各设了二十架秋千,还备了三十六条摇橹船,让女眷们能够一次玩得尽兴,真可谓大手笔啊。”

        “陛下可是心疼了呀?如今东六宫、西六宫都空置着,就连坤宁宫也下了钥,节约出来那么多银子,总得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吧。那些女孩子背井离乡,长锁深宫,好不容易盼到一年一度的女儿节,虽则只是一民间节日,宫中并无过此节的传统,但我身为皇后,总得出钱出力,让大家伙儿都高兴点吧,等以后诞下麟儿,还指望她们好生照顾呢。”

        “呵,你倒是会未雨绸缪,懂得如何讨好她们。可眼下,她们一个个玩得不亦乐乎,哪儿还愿意回来。你且瞅瞅,阳春三月的御花园,居然成了无人问津之地,托你的福,我与你三表哥在此商议政事,自然也就用不着避嫌了。”

        ……

        这是我头一回听得帝后交谈。皇上自称“我”,而非“朕”,四表妹亦自称“我”,而非“臣妾”,两人的措辞和语气不甚轻佻随便,乍听上去,还以为是茶馆里打情骂俏的一对民间夫妇。

        犹忆去年,我尚在辽东宁远卫时,母亲捎来家书,道是朝廷钦定了皇太子妃的人选,不是什么豪族贵女,而是一官家小姐——应天府右参议张峦的次女,也就是我心爱的四表妹。

        那段时日,我经常茶饭不思,夜里更是辗转难眠,每日过得浑浑噩噩,如同行尸走肉。我爱她,真的好爱好爱她,爱她温暖了我的少年时;我恨她,也是真的好恨好恨她,恨她注重名利抛弃了我。

        正如人最想忘的,恰恰是一辈子最忘不了的。

        我深知,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故人。我试图忘了她,可越是这么执著,越是无法做到。她的倩影和笑颜,俨然化作了我心里的一道执念,一缕魂儿。

        四表妹自是知道我对她的那片痴情,而她对我,亦葆有一份亲情与愧疚。

        为了能在后宫过得安生些,也为了能让我在前朝过得安稳些,她藏起了心底的欲望和算计,用独有的逻辑和臆想加以诡辩,力在说服我不要去哈密卫涉险,并尽快逃往南京兵部或是金山卫养老,以使她不必再担心我的死活。另外便是求娶柯仙琴,进而撇清她和我的昔年情愫,以打消皇上的猜疑与醋意。

        然而仕途之事,我自有主意和分寸,恕难以从命;倒是婚姻之事,我向她承诺了,会尽力照办。

        其实我现下压根无所谓娶谁,但她希望我娶柯仙琴,而皇上又特地让我住在那女子开的客栈里,想必其中定有深意。

        唉,管他呢!

        这么多年,驰骋疆场九死一生,我什么风刀霜剑没有见识过,还怕成个亲么?

        我不是骠骑将军霍去病,虽然周围人都谬赞我像他,但他那句“匈奴未灭,何以家为’,恕我不敢苟同。于我而言,保家卫国,开疆拓土,固然是毕生的志向和追求,但内心深处,依旧存有一块柔软的、待呵护的、渴求共情的地方。

        好像扯远了。

        言而总之,总而言之,我对四表妹还是有所了解的。她这个人,无论是人品、性格还是心态,处处都彰显着大气,且自恃聪明,凡事都抱有胜负欲和得失心。

        她做的所有事情,首先都是为了她自己,但好在她本性善良,又极看重天道伦理,总算对我还念了几分旧情,不至于和我闹到同室操戈的境地。

        我讲这些,并不是在埋怨她,恰恰相反,我十分感激她。因她早已不仅是我的四表妹,更是母仪天下的大明皇后。

        时下圣眷正浓、身怀六甲的她,只消顺利诞下一个男孩儿,便能成为皇太子的母亲。手眼通天,呼风唤雨,这注定是她的未来,而我,不过是倚仗着皇上对她的恩宠与依恋,才得以从西苑北海、锦衣卫诏狱、广福客栈,一路苟活至今。

        愿今生,我与她各自从容,不再相见;愿来生,她与我相忘江湖,不复遇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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