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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往事


八卦完夫子的陈旧往事之后,众人散去,殷姝才缓缓品着这花果酒。

        状若清露,入口香醇,确实滋味不差。

        如此美酒,方才申晏品时还略显嫌弃地摇摇头,直呼千金佳酿,不过如此。

        周覃闻此不服气,揪着申晏问这还略差,那你说说你尝过最好的美酒。

        申晏向外瞧了一眼,见四下无人,才神秘地低声回答,去年岁暮之时,他本是有要事与夫子禀报,却不想一进那阁楼便闻见一阵醇香悠长的酒味,他这种嗜酒如命的风流君子,自是无法视若无睹。

        他寻着香味便摸索进阁楼后厨,见灶台上摆着一坛酒,外表平平无奇,醇香便是来自此处。

        酒坛子正中红纸写着襄十九年岁末,想来已是埋上一年许。

        那字迹正是夫子柏遗所写,申晏实在忍不住,便偷偷拿一筷子尝了尝。

        “真真是醇馥幽郁,令人尝之不忘。”说到此,他还闭上眼似乎在回忆。

        周覃一巴掌拍向他,叫道:“什么?夫子会酿酒?”

        殷姝也颇为讶然,毕竟柏遗一向重君子风度,没想到如此庖厨之事也会。

        大师兄江南褚一脸平淡,似是知道此事。

        周覃同申晏走时还在交头接耳,计划日后偷酒一事,而且得多偷几坛,起码师兄妹四人一人一坛。

        想到此,殷姝忍不住笑出声,仁禾端着茶水一进来便见自家女公子笑的舒然。

        心下宽慰,女公子虽身份贵重,身边扈拥者不少,可多半目的不纯。

        女公子也经傅母一事,不敢与人深交,说到傅母,她给殷姝斟杯茶,小心提醒道:“女公子,既到佛寺,是否要给葛嬷嬷点盏长明灯?”

        殷姝闻此言,愣了愣,才缓缓道:“可,我已托人替我去傅母坟前上香,长明灯自是要点的,每年一盏。”

        说完,见仁禾面上满是担忧,她勉强牵起嘴角笑笑:“我无事,你先下去休息吧,之后都不用来守夜。”

        仁禾哪里看不出自家女公子很是勉强,心疼至极,却也知道她每年凡是傅母忌日,惯例便是独自一人,于是忍下欲说之词,退下去。

        接下来三日殷姝都独自在房为傅母抄写佛经,对外只称自己风寒加重修养身子。

        周覃等人纷纷送来补品药材,夫子那边也传回消息报平安,说是在调查舍利子失踪之事。

        待写完最后一字,她缓缓搁下笔,带着这些佛经同仁禾一同前往正殿。

        正殿本该有人在此念经,可殷姝一行人身份特殊,那些童子听从吩咐,几乎不与他们独处,许是怕透露出什么。

        如此也好,仁禾留在正殿门口,望着殷姝独自进去。

        殷姝望着这莲座上的玉佛,雕得栩栩如生,面上挂着普度众生的慈笑。

        她心中默念,愿阿嬷下一世平安喜乐,一生无病无灾,得大自在。

        殷姝本是不信这些佛神之说,没穿来这个世界的她只是普普通通的一个大学生,家庭和美,父母对她唯一的要求就是平安快乐。

        她唯一的烦心事便是期末是否会挂科。

        直到来到这个小说世界,上帝视角般知晓主角的奇遇,可她不是主角,只是路人甲,她独独掌握不住自己的命运。

        好在她是胎穿,一切都可以慢慢学习,掩饰自己原本的性格,长成这个世界规则认可的人。

        知事起,殷父便会以最严苛的规则来教导她,让她成为殷家有名望与容色的嫡长女。

        而殷母自生下她便独居听风堂,从未问及她一二事。

        直到她在华疏院庭中看到葛嬷嬷,她一身驼色松纹棉布衣衫,将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眼角有几条暗纹,薄唇轻抿,神色严肃,正是殷母从宫中请来的教导嬷嬷。

        “奴婢葛氏,见过女公子,专司女公子仪态起居事。”

        彼时殷姝尚且年幼,不复如今般喜怒不形于色,当下见着生人自是好奇地上下打量,心下暗道自己这傅母貌似很是严苛。

        “女公子方才朝此地行来,头上步摇晃了三下,腰间禁步响了五回。”声如此人,话音淡淡。

        说完此话,她便从身后的小婢女盘中拿过一把戒尺,缓缓行至殷姝面前,狠狠掌掴手心八次。

        随即退下去,行礼道:“无规则不成方圆,奴婢只能如此。”

        被打的殷姝见她走来时还在想如此距离,她那银白耳坠一动不动,当真是仪态极好。

        直到感受到手中的疼痛,殷姝才回过神来,下意识道:“起来吧。”

        只这一句话,葛嬷嬷在华疏院的地位便确定下来,众多婢女见葛嬷嬷掌掴女公子竟能全身而退,加之背后之人是殷家主母,心中生出敬畏。

        这番道理也是日后葛嬷嬷掰碎一点一点教与殷姝的。

        自打葛嬷嬷来了,殷父稍稍放松对她的管教,她也能喘口气。

        葛嬷嬷不愧是宫中有教导经验的嬷嬷,有自己的一套法子,既不过分严苛管教也不放之任之,殷姝仪态上很快有所长进,得葛嬷嬷一句略有两分她之真传。

        但葛嬷嬷也不是样样都会,一次她拿着自己新写的大字去找她,见葛嬷嬷眉间的皱纹更深,好几次下针都找不准位置,手反而被刺出小口,

        她却恍然不知痛,眼眸满是慈爱。

        殷姝有所猜测,听爱八卦的小婢女说,葛嬷嬷幼时便被卖进宫中做奴,熬了十几年才逢大赦出宫,好在宫外有她儿时竹马苦等她,两人成婚不久,生下一子。

        可不久后,她夫君在江口搬运货物时不慎坠江,人捞起来的时候已无生气,她悲痛欲绝之际,想到还有家中年迈的家婆与嗷嗷待哺的儿子,只得再次卖身为奴到殷家做教导嬷嬷。

        见葛嬷嬷捶捶后背,抬眼看向门口这边,殷姝下意识将宣纸往后藏。

        “何物?拿出来。”葛嬷嬷已然发现,淡淡道。

        殷姝才慢慢靠过去,将手中的大字给她看,脸上满是期待之色。

        “写得不错,但笔锋还要练。”葛嬷嬷夸道,见殷姝笑得眼睛都眯起来。

        才拉过她,让殷姝靠在自己怀里,无奈道:“女公子可还记得,奴婢怎么跟你说的吗?行大事者须得掩饰神色,不可叫人看出你内心所想。”

        殷姝乖乖答应:“我记得了阿嬷。”

        随之,葛嬷嬷又问道:“最近可否还梦魇?”

        自穿来,她常常梦魇,梦见自己回到原来世界,边抱怨着天气如此炎热,边喝着母亲煮的绿豆沙,父亲就赶紧忙着去给她切水果。

        可每每之后梦境充斥着血色红雾,她大声喊着爸爸妈妈我想回家,伸手想去拉他们。

        父母则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说你是殷姝,不是我的女儿殷桃,彼此搀扶,朝着远方走去,直至不见。

        殷姝醒来后一身冷汗,神情恍惚,随即又哭着睡着,如此重复。

        直到葛嬷嬷来到她身边,每每会陪着她入睡,夜间屡屡起身,见到她崩溃大哭,便会小声哄着她。

        若不是这些日子葛嬷嬷咳疾复发,为不扰她安眠,才任她独自入睡。

        殷姝闻此问,下意识摇摇头:“最近好些了。”

        葛嬷嬷替她理理鬓角的发丝,说道:“明日便是上巳节,女公子想去吗?”

        “当然想去啦。”

        “那这次女公子就去吧。”

        “可是,父亲不会应允的。”

        “无事,奴婢已向家主求得恩典,女公子放心去吧,定要玩的高兴才好。”

        “那阿嬷不去吗?”

        “阿嬷不去,阿嬷还要养好咳疾才能照顾女公子。”

        殷姝抬起埋在葛嬷嬷怀中的眼眸,葛嬷嬷却避开了,将殷姝扶站住,整理殷姝的衣裳,告诫道:“女公子要记得阿嬷教你的,明日回来阿嬷要考你。”

        殷姝开心地应声,“明日我来找阿嬷。”转身便朝着书房跑去,她得快些完成今日的课业。

        后面传来葛嬷嬷的声音,略带迟疑,“女公子,万万珍重。”

        跑远的殷姝却没听见这声嘱托。

        翌日,殷家门口侍卫果真未拦着殷姝,任她穿着红色斗篷溜出去,只数十名黑甲士偷偷跟上去保护她。

        在九岁这年,殷姝生平第一次走出屋檐四四方方的殷家,见到花市灯如周,见到夜畔花船游,见到火树银花合,全然热闹之景。

        瞧见街边有耍杂技的异乡人,她好奇地凑过去,欢呼叫好,又买了一堆糕点和适合葛嬷嬷带的珠花首饰。

        兴尽之后,才恋恋不舍地回到殷家。

        今日殷家似是不寻常,惯是爱偷懒,爱在西角门唠嗑的那个小婢女老老实实地在擦地,行走间更是轻手轻脚,见殷姝过,连忙垂头行礼,身躯瑟瑟发抖。

        殷姝纳闷,这是怎的了,心下不安感却愈发浓郁。

        直至靠近华疏院,嗅到空气中隐隐的血腥味,她的不安感到达极点。

        踏进华疏院,庭下虽是有打扫过,可血水已将地面石砖缝填满,殷姝不懂,得多少血才能将这偌大庭院地缝填满。

        此时,一名小婢女急忙跑来,面上悲戚,大声喊:“女公子,葛嬷嬷快不行了,你快去——”

        殷姝只觉那瞬耳鸣眼花,手中提着的糕点盒不慎滑落吗,她却无知觉般,跌跌撞撞朝葛嬷嬷房间跑去。

        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似是许久又似片刻,她跪倒在葛嬷嬷榻前,手颤巍巍向她痛的紧紧皱起的眉头摸去。

        她不敢相信,如此虚弱,一下子被抽去生气,躺着榻上无动静的人是昨天说要考自己功课的葛嬷嬷。

        殷姝眼前一片模糊,脸上传来湿润的感觉,她才发现自己已然泪流满面。

        似是感觉到所等之人,葛嬷嬷挣扎着睁开眼,看向哭成泪人的殷姝,眼神温柔,安慰道:“奴婢无事,女公子莫要伤心。”

        殷姝心下一痛,见葛嬷嬷想起身,连忙扶她起来。

        葛嬷嬷看向面前这个小人,自己一生多舛,为生计也未能照顾自己孩子一二,原本只是想尽职便好,可看着殷姝夜半梦中惊醒,埋头小声哭泣,昏黄烛火,只她形单影只,她着实不忍心,便陪着殷姝,虽然不知道能陪她多久,一会儿也是好的。

        她抬起毫无血色的手,跟平时一样摸殷姝鬓角,轻声道:“女公子,奴婢此生无悔,能陪你这些日子,足矣,日后,多加珍重。”

        说着,她重重咳嗽起来,不甚在意地擦掉嘴角的血迹,问道:“今日玩的可开心?”

        殷姝泪水已然止不住,泣然道:“开心,我想同阿嬷一起去。”

        葛嬷嬷闻言笑起来,随即又问道:“阿嬷说,要考你功课——咳咳——你告诉阿嬷,行大事者须得如何?”

        榻下的殷姝哽咽道:“须得掩饰神色。”

        “这便是了,旁人看不出你在想什么,便不敢轻易对你出手,万万记得。”说完此话,葛嬷嬷似是用尽一身力气,大声喘息起来。

        殷姝再也无法忍耐,紧紧抱住她,以为这样就能留下她。

        葛嬷嬷也知自己时候无多,只是看向绣筐里的平安香囊,目光渐渐涣散,嘴上嘟囔着什么。

        只最近的殷姝听见,“阿康,娘好想你。”

        在殷姝的哭声与屋外隐隐约约传来的抽泣中,葛嬷嬷缓缓闭上眼,结束她多舛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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