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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木棉


刘皖自回了抚灯殿去,闲看了半晌的书,什么四书五经随手翻了两页。便又拿了话本来看,也不知盯着哪一本,一盯就是一中午。又是一篇折子也没有翻,何顺裕见他这般,也不敢劝,只叫人做了一盘小饼子来。

        “陛下,这是膳房新来的御厨所做,奴婢方才用了半块这小饼子,觉得与京城的糕点不同些,您也看了这么久书了,想必饿了,也便尝上一尝?”

        刘皖眼也不抬,随手抓了一块,啃了半口,才嚼两下,倏然转头看去。只见何顺裕手中盘子里、抬的小团饼,半个巴掌那样大小,酥皮光滑,却有些碎屑。他抬眸问道:

        “这是玫瑰酥饼?”

        何顺裕笑道:“陛下明鉴,正是玫瑰酥饼。”

        刘皖将剩下的半块饼吃完,又喝了口茶水,便起身道:“去红棉宫看看。”

        何顺裕赶忙放了盘子,取了氅来,刘皖道:“穿那件之前新做的氅。”

        何顺裕想了想,道:“陛下稍等,奴婢这就去取。”

        不一会儿,取了件玄青的氅来,上面绣了金驼色的木棉花,何顺裕给刘皖披好,又替他穿了鞋,便跟出去。忽见刘皖回头道:“你自去吧,朕想独自逛逛。”

        何顺裕担心地看了刘皖半眼,又低头下去,轻声道:“陛下……”

        “朕是一国之君,心中自是有数。”刘皖拍了拍他的肩,便缓缓走向他数月未踏足的红棉宫。

        此时已近黄昏,宫中赏花的将士们几乎都归家去了,刘皖走在石子路上。一段是鹅卵石,有一段又是青石板,来来往往的只有几名宫人,略显得寂寞。

        红棉宫离抚灯殿不远,只半炷香的时间罢了,途中的梅花谢了,玉兰也稍零落,只剩些春日里开的花相继绽放着。

        刘皖眼也不落,半炷香也没有,便到了红棉宫。

        红棉宫除了主殿之外,还有一座小楼,双层,名为萍音楼。上边赏月,下边听风。小楼下有个小池子,已然干涸。

        几月之前,刘皖就再没有踏进这里一步,便叫人不要打扫,故而数月之后,满园荒草,然令他惊讶的是,那院子里养不好的红棉树,连花也开不好的红棉树,却并没有死……除了红棉,那几株银杏也没有死,必定是有人浇灌、照料的。

        肯定又是哪个自讨没趣的小太监小宫女。

        他走到那小楼下,看着渐红的天色,忽而想起什么,缓缓叹道:

        “谁想萍水凭音竟相知,几许闲思,多少流连?”

        说罢便苦笑起来,心道:卿言红英花可怜,终归是我找个皇帝,还不如你眼里的落英值得可怜。

        他一步步上了那楼,忽而瞧见一个人,他愣了一愣。

        细细一瞧,那人满脸渗了血的白纱,随意绾了的头发,额前还飘了几缕碎发。

        “于将军?”

        刘皖说出这个词,忽而有什么东西在心中炸裂开来……虞将军?

        “陛下。”

        于霜知并未行礼,只是叫了他一声。

        沙哑的声线却并未让刘皖觉得不适,刘皖抬着眼,问道:“将军如何逛到这荒院子里来了。”

        于霜知似乎笑了一笑,应到:“枯木荒草,也有一番韵味。”

        刘皖叹了一声,道:“你一定好奇,这偌大皇宫,怎么会有这般一个荒院子罢。”

        “末将看此处这些树,乃是南疆之种,想必在这金陵城中本就难以养活。”

        “是啊,”刘皖叹道,“此木名为木棉,原生在滇南,蜀、闽等处,被朕叫人硬搬了来这里,长也长不下去了。”

        “末将曾见过木棉之花,浴血一般,何等壮丽。”于霜知瞧着远处,道:“陛下是否也觉得,它是浴血之树?”

        刘皖笑了,说道:“哪有什么浴不浴血的,朕从未见过那所谓的浴血红花。只知它能讨一位故人笑意,便栽了来。”

        “看来陛下的那位故人,很喜欢这木棉。”

        刘皖点头。

        “那陛下可曾想过,”于霜知转头看着刘皖道:“您那位故人或许并不愿意看它们这般屈居这小院。”

        刘皖面无表情地道:“此树像极了朕那故人。”他长叹一声,道:“说什么浴血,什么如火;什么不愿如众春花争江南烟雨,不愿处金陵薄雾之中。想看蔚蓝天空,想走遍大漠,想为国尽忠……他明明只是个不识人间霜雪的小雁罢了。”

        “陛下,臣名霜知。”

        刘皖心里一颤,轻锁眉头。

        天色渐暗,别的殿里都亮了灯,独是这红棉宫,除了他二人,半个影子也见不着,风中有荒草的气味,还有面前这人身上血的腥味,包裹伤口的草药味。

        刘皖转过头、死死盯着他唯一露出的那只眼睛,昏暗的天色之下,什么也看不清楚,心里却极其混乱,犹如五味陈杂,又如走马灯那般,掠过许多故事。

        “雁臣?”

        刘皖眉尖蹙紧,声音有些打颤。才说出这二字,他便已经抑制不住心中的酸涩。

        眼前那人笑这又说一次:“臣名霜知。”

        正在刘皖微微蹙眉之时,背后一阵光亮,听何顺裕远远喊道:“陛下,您在这吗?”

        刘皖背过手,又喝道:“朕想独自看看月色,你先回去侯着。”

        何顺裕听了,不敢再进,应声便回了头。

        刘皖正看着眼前这个人,忽听他低声说道:“陛下也不必这般盯着我看了,没什么看得真切的。”

        “你的脸和声音究竟怎么回事?”

        “羌国的刀枪真的蛮厉害的,此番出去,的确让我见识到了。”他沙哑的声音回到:“至于声音……没事的,会好的。”

        刘皖攒紧了拳头,一字一句的说道:“是你自己毁的?你就这么……恨我吗?偏要毁掉我最心爱的……”

        东西。

        刘皖一怔。

        东西?

        从什么时候开始,雁臣已经变成了,自己在疲倦之时,用来消遣的……玩物了?

        他想带兵出征,他苦练十数年武艺,熟知兵法阵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竟只记得他有花容月貌,擅做琴筝古曲,还有动人的嗓音。

        刘皖啊刘皖,亏你说得出那种诗来:人间霜雪究竟是谁不知,城外凌霄之雁,浴血之人,在你眼里竟沦为玩物?

        虞雁臣未答话,只听刘皖吐出几个字:

        “是我错了。”黑暗之中,看不见他的眼泪,可是虞雁臣知道、眼前这人确实是哭了。

        “天子无错。”

        刘皖听了这句,本来在眼眶里晃荡的眼泪再也绷不住了,顺着脸颊淌下来。他看不见雁臣的表情,小心翼翼地想在黑暗里从雁臣露出的那只眼睛里揪出一星半点碎片的细节。

        他也曾听过刘皎讲这句“天子无错”,当时虽说稍有些醉了,心里却也没多大的波澜。可是从虞雁臣口中说出这几个字,却像是几支暗箭倏然射入了刘皖的后心,疼得不知所措。又是更加内疚,想到这里、他忽然竟喘不上气来,死死捂着心口,半跪在雁臣面前,深深吸着气。

        虞雁臣惊慌失措,哪还管得了什么旧时恩怨,赶忙扶住他,问得急切,脱口而出道:“沐涟,你怎么了?”

        刘皖喃道:“雁臣,我求求你别走……别走远,你要是想回家,就回去,只要让我今后还能见到你……就好……”

        虞雁臣一怔。

        他垂下眸,沙哑的声音在刘皖耳边呲过:“我不走远。”

        月已东升,长泽公府之中,刘芳草歪在榻上,手里拿着个簪子把玩,有人在外面问:“小姐,你可饿了?我送些吃的来。”

        刘芳草敷衍道:“进来吧,六儿。”

        “今日你在宫里究竟出了什么事?”六儿问。

        “我没盘问你今早上如何不在,”刘芳草翻了个身,“你倒盘问起我来了。”

        六儿端了一盘草莓,放在芳草身旁的小案上,又坐到她榻边,“我这不是与你禀报来了。”

        刘芳草从桌案的抽屉里拿出一枚匣子,将那簪子放进去装好,又拿草莓来吃,“说吧。”

        六儿道:“你看我今年也十六了,我想嫁人去了,你放了我去吧。我将我这些年的积蓄全拿出来赎身。”

        “谁?”刘芳草问道。

        六儿低头下去,娇羞的一笑,“你……知道的。”

        “嫁了也就罢了,还和我禀报,快去了罢。至于积蓄……我还不至于连放你去都做不了主。”

        刘芳草从抽屉里拿出了三十两的银票,塞到六儿手里,问道:“这可够了吧?”

        “嗯嗯嗯!”六儿点头道:“半辈子都够了!你不来喝喜酒吗?”

        “不喝。”刘芳草歪回榻上,“快走吧走吧,我在这里想些事情呢。”

        “想什么呢?你今天在朝上瞧着哪样的俏公子了?”六儿晃着她的手问道。

        “你以为我是你呀,滚吧你。”刘芳草哼了一声,将手抽开,笑道:“找你家新郎官去。”

        “是是是,我滚了可还不行?”六儿起身走了出去,乖乖把门带上,忽而又开了门探个头进来,又说:“小姐什么时候有了心仪之人,可以来找我,我给你们牵线!”

        “行了行了,别烦我来!”刘芳草软语道:“滚吧你。”

        六儿也走了……

        长泽公府真够清静的。

        母亲出家做了居士,说是四处修行,几个月都不一定和芳草见上一面。

        现在这偌大的公府里头,算上刘芳草,还有几个老伯、阿婶,也只有七个人了。

        想着想着,再回过神来,已然是第二日清早了。

        昨日,刘皖将羌国小王子安顿在宫外的一处府邸之中,那是冯默语早就为他准备好的地方。

        东临一条街、便是羽林将军第,西隔一条巷、便是狄家自芳园。

        刘皖叫人提四个大字“焕安使驿”,便将羌国小王子丢了进去,又给他安排了二十个所谓的护卫,都是武状元周澍亲自从成定军里挑的佼佼者。

        此时的羌国小王子,正坐在席子上拭剑,彻夜未眠。

        忽然听见外面吵得很,却因为伤重,也不能听清楚。

        片刻后,昨日那位“大祭司”,便推开了门,站在她眼前。

        “你如何不关门?这般夜里不觉得冷吗?”刘芳草问道。

        不说话。

        刘芳草替他关上门,坐在他身边,又说道:“伤好些吗?”

        不说话。

        “怎么?变成哑巴了?”刘芳草问道。

        “我才不是哑巴。”小王子也不抬头、只是低声道:“身上疼,懒得说话。”

        刘芳草听明白了他在说什么,昨日虽说劝他许久,也没听他应句完整的。,今日竟说了这样长的一句话,她竟有些高兴,似乎自己做成了件大事一般。

        “你的伤可处理过了?”刘芳草刚刚碰到他的肩,他便颤了一颤,刹那间向旁边挪了一截。

        芳草赶紧收回手来,“他们竟然这般苛待你?”

        那小王子抬起头来瞪着他,厉声问道:“你到底有什么企图?”

        刘芳草被他这么一问,稍稍有些不悦,本来起了恻隐之心的,他竟这样怀疑。可是看见他受这重伤,又是一人来到大玄,便宽了眉头,轻声答道:

        “我只是想让你舒服一点,没什么其他的意思。你大可以转念想想,你如今只身一人来到大玄,我又还能将你怎么样呢?乘人之危杀了你?那对于大玄来说又有何意义呢?于我而言、岂不是自己讨罪去?”

        只见他稍稍放松了一点,将头低到臂弯里,“你就是想让我这个人质不死而已,是吧。”

        “算了,我与你说不通。”刘芳草站起身来,“陛下命我来、也就是做个样子,哄你两句罢了。我不会再来了,你便自己保重好了。”

        她从袖子中递出一卷柔纱,又将方才手里提着的酒放在席子边上,作了一揖,道:“刘芳草告辞。”

        羌国小王子什么也没说,连脸也没有抬起来。

        历明六年,大年初五。

        柳家在少将军的指挥下,上上下下都在忙着大扫除。

        柳琳琅和眠玉、在他少将军的院里,上了楼,坐在廊上。

        他抬了碗酒,眠玉品着茶,两人闲看着大家伙儿忙忙碌碌的。

        “话说,抉之怎么没过来?”柳琳琅问。

        眠玉品着茶,笑道:“我叫他去查点事情,他不在屋里。”

        柳琳琅偏他一眼,“大年初五,大家大约都在忙。肯见他吗?”

        “那人不论如何都会愿意见他的。”眠玉轻轻一笑。

        “还有这种人?你怎么知道的?你认识?”柳琳琅又满上一杯酒。

        眠玉摇头,“不认识,但是我有种预感……”

        柳琳琅点点头,“你的预感一般都很准,可千万别错咯。”他弯着眼、抓过眠玉的茶碗,给他加了茶水,缓缓说道:

        “对了,眠玉,再过五日,我便十八岁了,虽说老爷在外,不便大宴宾客,可我还是想请些挚友来小聚一二,你看如何?”

        江眠玉抱着茶碗,笑道:“江某先恭祝柳郎又长一岁咯。”

        柳琳琅愣了一下。

        “柳郎”,江湖上许多人都这么称呼柳琳琅。当年他与眠玉四处闯荡,游侠一般,那些日子的潇洒快活,却几乎一个“柳郎”,便能抓回那段记忆。

        他想到了什么。

        忽然起身说道:“柳某人不才,近日未向江大侠讨教,甚是手痒,不知江大侠可否赐教?”

        眠玉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人家在底下忙成这样,你还嫌人家不够忙,硬要打些树叶子掉下去吗?”

        江眠玉放下茶碗,起身道:“再说了,我这身武艺不是你教的?用柳家剑法对柳家剑法,多无趣呀。我看,你是闲得慌,不如去找狄家少提督比试比试。”

        柳琳琅激灵道:“不行不行,我见他那样子就有够烦的了,嚣张成那样!”

        “他家只是跟他那几个下人嚣张些罢了,你又何必自己窝气受?再者你就是愿去,别人也不一定愿接待你。”眠玉拿出一把折扇,笑道:“既然如此,我们便在这廊上切磋一二,我不用剑,就只用折扇。也不使柳家剑法,就用些自创的打法。”

        柳琳琅喝道:“江大侠越发狂了,那便让柳某人领教领教。”

        柳琳琅抽出剑来,便朝江眠玉肩上刺去,江眠玉侧身躲了,将那扇子一挥,翻身跃到柳琳琅身后去了,长剑回首一击,将那扇子刺穿。只听“唰”的一声,竹扇一合,与那剑在风中相撞。

        柳琳琅暗叹眠玉内力又有长进。

        江眠玉站在那里拆了他十数招,竟未挪半尺。

        柳琳琅大汗淋漓之际,眠玉又开了折扇,两个大字朝着柳琳琅。

        他这才看清那二字:止水。

        眠玉身法如流水一般,似翩舞落花,眨眼的功夫,便到了他身前。柳琳琅反应不及,只好硬防他招式,他却如同无筋无骨,竟防不胜防。

        然后那扇子一开,架在柳琳琅颈边,他还没反应过来,稍向前半步,眠玉一惊,赶忙丢了扇子。然而方才他的内力未能全全收住,那折扇边缘碰到柳琳琅颈子时,便已留下一道血痕。

        “对不住!”眠玉赶忙过去,双手扶着柳琳琅的肩,仔仔细细看着他的脖颈,又问道:“琳琅,疼不疼?”

        柳琳琅这才感到疼痛,用手轻轻摸了摸颈边,不禁一颤,又将眠玉的手轻轻抚下,道:“不就是破点皮,慌什么?”

        江眠玉进屋去拿了白纱,又蹲下身来,倒了半杯酒在杯中,蘸了给柳琳琅处理伤口。柳琳琅乖乖坐在廊上,低头拿起眠玉的扇子把玩。

        “这支折扇我从前为何没有见过?”

        眠玉边给他上药,边说:“我手头许多扇子,这支不常拿出来,是归岚送我的十五岁生辰贺礼。”

        “钟离挽送你那么多好东西啊,怎么不送我?”柳琳琅瞧着扇子,转眼却又看见那个方才被自己刺破的地方,叹道:“你可真不懂得惜物,这样好一支扇子,就这样拿来打架使。”

        眠玉给他弄好伤口,夺了那扇子,温温笑道:“我哪里不惜物?拿来与你打架使,这可是这扇子的荣幸。还有、怎么说归岚没送过好东西给你了?他要听了这话,不给你皮扒下来。”他将那扇子打开,又道:“你说他送你的对联,扇面,你那一张用过?”

        柳琳琅这才恍然,“对哦,我嫌他写得太丑!”

        “那这扇子丑吗?”

        眠玉开了折扇,在柳琳琅眼前晃了一圈,问他道。

        “凭什么?凭什么!他怎么给你写就这么好看,送我的全是败笔吧!”柳琳琅气急败坏,抢过眠玉手里的扇子,“我不管,这扇子归我了。眠玉你另向他要去吧。”

        江眠玉转身进屋去,“罢了,罢了,大过年的,没讨到少将军的赏也就算了,还白白失了一支折扇,江某还是回屋去闭门思过,想想自己哪里错了,这些日子无颜再见少将军了。少将军还请自便吧。”

        柳琳琅被他这么一搅和,跳到他身后,将那扇子搁在他颈边,一脸奸邪的笑道:“江先生好谋算,一支折扇便想撇下我,自己清静去。我那有一箱子的扇子,你自己挑去,都是些书画名家之作,莫不是还非钟离挽的这支扇子了?”

        眠玉双手插在袖中,不紧不慢地道:“少将军这是威胁在下?”

        说罢左手向身后劈去,柳琳琅随即撤了扇子,来防眠玉,两人又在廊上打闹起来。

        拆了十几招,柳琳琅一屁股坐在地上,“说来也奇怪,之前觉得样样不顺时,似乎还真就样样不顺,最近随缘处事,好像也就都好了些。”

        江眠玉收了手,站在他眼前温笑道:“非风非帆,乃是施主心动。”

        柳琳琅在那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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