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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晨阳


四更天,霜霰未散,荷育吊着精神,本来也未熟睡。

        只听那头墙响了三声,他便跃起身,捉了外衫套了,便从窗口翻了下去。

        眼见着刘皋已经站在那里了。

        “走吧,菱儿。”刘皋汇上他的眼神,荷育颔首。

        他们装作赶路之人,朝城中去了。天蒙蒙亮时,他们终于到了人烟稠密之处。

        那一路上,多少饥民饿殍,蜷缩在茅草屋檐之下,拥在一起取暖。

        荷育见了,忍不住想从兜里掏银子给他们,刘皋看他伸手,赶快捉了他的手腕,忽然操起一口土话大声喊道:“哥算是求求你了,莫再拿了,咱们就剩半张饼了,还要去京城报官呐!”

        荷育愣了,不敢接话。

        只听旁边一老汉,颤颤巍巍站起来,皱着眉头,用一副沙哑的嗓音问道:“你们,要去京城?”

        刘皋道:“是啊,我们家人被打死了,那县太爷将我们从衙门打了出来,我们正没地方说理去。”

        老汉看了他们一眼,又回头看了看老妇人,低声说道:“你们进来屋里吧,我们还有一点吃的。”

        刘皋和荷育谢过了,就跟他进去。

        老妇人叫他们坐了,又见老汉端了两碗水,拿了半个巴掌大的一块饼,分了两半,递给他们。

        “我们也快活不下去了,”老汉声音沙哑,“你们两个,又是怎么回事哪?”

        刘皋早编好了故事,装得一副可怜样子,道:“我们那个妹子,半年前被呈昆侯看上,带回去做了奴婢。没过几天,就说死了,后来我们瞧那尸体,当真是体无完肤,青一块紫一块的,我们便去报官,多少次了,没有一位大人理睬。”

        老妇见他眼泪都快下来了,赶忙过来宽慰,问道:“你们二位,是哪里的人啊?”

        刘皋哭道:“就从你们这里往南,差不多三十里,有个吉祥村,我们就是那里的人。”

        老妇点点头,道:“那我们两村中间,就是呈昆侯府了。”

        “别提了,”刘皋长叹一声,“呈昆侯、这个狗贼。当真就是谋财害命,杀人放火,全部精通得紧。”

        “其实啊,这淮安还是有清官的,只不过职位都不高,压不过太守和呈昆侯,实在无能为力。”老汉道:“不知二位可晓得那位,本是监察府官的都事,姓崔名忱字义云。竟因为帮百姓申冤,被叫人打了。现如今还起不来床,这不就是杀鸡儆猴,做给其他人看的?整个淮安府,哪还有他们这些廉官的立足之地呢。倒是还不如三十年前、前朝乱世之中,尚得偷生。”

        “你刚才不是说,去找县太爷,被打了出来,”老妇流下泪来,“你们还有命在算是运气实在好得很了,我那大儿,就是替那呈昆侯耕种。他不予粮,大儿告去,被县太爷活活打死啊……”

        老汉忽而问道:“你们身上,瞧着也没什么伤啊……”

        问完这句话,老汉和妇人都惊慌失措,吓得向后退了两步。

        老妇跪下磕头,说道:“二位,草民真的不是有意冒犯呈昆侯的。”

        老汉见了这状,直接抄起扫帚,瘦小的身板在那里摇摇晃晃,他的脸红得异常,颤抖的声音道:“就是这辈子,遭人欺惯了,俺这次、什么都没了,大不了鱼死网破,玉石俱焚了。”

        妇人拉住他的衣袖,哭道:“老头子别说了,别说了。”

        荷育实在不忍,想去扶老妇人。刘皋扯住荷育的腰带,耳语了什么,荷育也没听清楚。

        刘皋抢着说道:“那不如你们把罪状写上,画个押,我们一同带回京城去?”

        老汉挡在老妇前头问道:“你们、你们,不是假惺惺的作态?”

        荷育将包放下,拿出一沓饼子,道:“我们不是呈昆侯的人,是京城遣来料理他的。”

        老汉瞧了瞧妇人,妇人心里疑着,低声问道:“二位虽说是京城派来的、既进了淮安,就那么有把握能出得去?”

        刘皋道:“拼死也得出去。”

        荷育使劲儿点头。

        老汉转念一想,若如他们是呈昆侯的细作,还在这里和两个老家伙打什么哑谜,一刀砍了就是。再说,反正儿子也没了,自己和老太婆都要饿死了,要是死了、也正好去找大儿,要是眼前这伙子真的跑出去了,告了官,他们指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二位大人呐,如若愿意行善,那我们怎么能不愿画押?走投无路,进退两难之际,至多不就是个‘死’字,我老骨头一把,便求大善人代劳便了。”

        那老汉从衣袋之中摸出一张诉状,交给刘皋,道:“大儿死了,女儿被抢了去,我们也活不下去了,这是我们原本写好了的,却也没法去越级上诉,上面写得清清楚楚,也有画押签字,烦请大人代劳了。”

        刘皋接过,轻声问道:“您可还晓得村子里有谁家也遭了那石亘迫害的,都与我说、到时候朝廷不仅会料理呈昆侯,自然也会还你们一个公道。”

        “大人有所不知,我们这地方,最是可怜了。你就是在这方圆百里的各个村里绕上一圈,家里有缺胳膊少腿的,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大多都是……”

        刘皋接道:“我知道了,您二老只管放心,在过几日,这里就再不会有呈昆侯这样连人都不是的了。”他拱手道:“我们便告辞了,现在去问其他村民们去。”

        接连问了好几户人家,荷育算是明白了,这石亘根本没想隐藏罪行,他根本是以为没人能拿他怎么样,故而为非作歹,无恶不作……

        现在重要的便不是走访了……而是兵权。

        刘皋也在想这事。

        想打人……可是,只带了几个人……又都不知道他的府兵安顿在何处,麻烦死了,早知道多带点人了。

        可是转念一想,刘沐涟不就是叫自己保全淮安府兵,收回兵权,抓了石亘……那现在肯定要去收回兵权啊,得先知道些细节……去找谁问呢?

        刘皋忽而想到了什么,拍了荷育的肩,道:“菱儿跟哥走,哥保证咱俩好好回去。”

        荷育根本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追问道:“去哪?”

        “去找那位崔督事。”

        他们二人在这头忙东忙西,而同一片天空下,金陵城中便仍是春光正好。来来往往的百姓,就是细细嗅去,也闻不见什么令人骨寒的味道,似乎只有身在局中的人,才感受到了几丝阴暗潮湿的危机。

        金陵,羽林将军第。

        柳琳琅在那里和秋蔹切磋,秋择和洛雪柔又是坐在廊下看着。

        “其实抉之你说,少将军他最近是不是都没有停下来过,每次看他都在练剑。”洛雪柔捧着腮帮子,“外头的雨水都没干完呢……又在练了。”

        秋蔹听见了,边和柳琳琅切磋边道:“那有什么不好的,正好都手痒,就正好练练咯!”

        洛雪柔笑着怼道:“你插什么嘴,打你的去吧,离这么远还不忘记听那么仔细。”

        正说话,只看璞儿过来,说是钟离大人来了,说完这句,又去那头浇花去了。

        柳琳琅见他进了院子,便也顺手收了剑,问道:“今日又不修书了?”

        钟离携温润一笑,道:“近日我院子里的梨花开了,本想邀各位同赏。奈何前些天染了风寒,实在不适,便只能在家中修书了。”

        “你如何竟然是病了,我只听人说你埋头修书,也不敢搅和你去。”柳琳琅走到他面前,拍着他的肩,问道:“可好些了?”

        “柳少将军难得关心我。”钟离携笑道:“若是不好,我也不敢踏足羽林将军第,倘带了病气、岂不是万死难抵了。”

        柳琳琅听了这句话,一拳捶在他背上,道:“你信不信我给你押在这里,生老病死别想出去。”

        钟离携笑得更欢了,边作揖边说道:“哎呀呀,是草民失言了,少将军莫怪,莫怪。”

        “仲芜,过来砍他!”柳琳琅朝秋蔹喊道。

        秋蔹根本没听他说什么,下意识地回道:“好嘞!柳叔。”

        钟离携看着柳琳琅的眸子,笑道:“罢了吧,琳琅,算是我酸气了,饶了我,可好?”

        柳琳琅冷哼一声,道:“进屋。”

        钟离携笑道:“不去郁园瞧瞧新开的梨花?”

        柳琳琅头也不回,“洛姑娘在那边,冲着我说作甚么?”

        “这回就是邀请你一人去的。”钟离携道:“眠玉贤弟似乎近日都不在家,你便换了脾性。叫我怎能不担心?”

        柳琳琅这才回头看他。

        钟离携似乎大病初愈,脸色比平时都要白皙,眼睑倒是红的很,像是刚哭过似的……

        真不知道这个书呆子又再哭些什么。

        “只请我一人,”柳琳琅调笑道:“你从前都只请我一人,如今怎么,倒成了特例了?”

        “哪里的话,”钟离携悄言道:“说眠玉贤弟之事,莫不是还要让别人都听了去?”

        柳琳琅听了这句,顿时来了精神,道:“持哥儿,郁园春景算是京城一绝,我今年也想一饱眼福……”

        钟离携瞧了瞧那头,柳琳琅明白他的意思,转身道:“抉之,我同钟离兄有些事要说,且到郁园去上一趟,你且看好那两个闹腾的。”

        抉之应了,眼看着柳琳琅和钟离携往外走。

        秋蔹要说话,被洛雪柔拽了回来,对了他的眼神,轻声道:“仔细瞧下人脸色,必定是正经事儿,扰他们去作甚么?”

        秋蔹嘻嘻一笑,心虚道:“我本来也没想说甚么。”

        洛雪柔将他拽过来,问道:“仲芜,你认识冯默语姑娘,对吗?”

        秋蔹笑道:“认识是认识,却是可惜,也没见过几面。”

        洛雪柔转过脸去瞧着秋择,她还记得当时秋择第一回见到她那副样子,她不知道秋择会不会愿意和她聊聊冯默语姑娘。

        话还未出口,就听了秋择悄声地说道:“那是我师父,我熟知的。”

        洛雪柔静静看着他,他眸也不抬,就坐在石阶上,看上去呆呆的,似乎想到了什么往事。

        “师父她是个很厉害的人,”秋择淡淡地一笑,“什么都懂,什么都知道,曾有人说,大玄历明这一代,在朝中,在沙场,就是少年厉害。她教我医术,教我做人的道理,什么都教过我。叠云仙山,一晃五年,我也不觉得长久。她总是说,‘人各有命,只不做了违心事就罢了。’”

        洛雪柔道:“你们感情实在是好。”

        秋择点点头,“她对我们都很好,对钟离大人就更好,她以前给我们讲,她和钟离大人的故事,说了一下午,那一整天都笑得合不拢嘴。”

        秋择想了想,转过头去问洛雪柔:“洛姑娘怎么忽然说起我师父来?”

        洛雪柔道:“我是不是很不像她?”

        秋蔹听了这话,倏的打了个冷颤。

        “不像?”秋择果断答道:“要说这面容,姑娘同我师父生得几乎一模一样,只是你这左眼下边,比她多个浅痣而已。”

        洛雪柔下意识摸了摸自己左眼下头,又问:“那心性如何?像是不像?”

        秋择道:“要说心性,你觉得钟离大人同江师叔心性像不像?”

        洛雪柔思索道:“你这么一说他二人都是心思缜密,细致到不能再细致。”

        她转念又想,道:“可我怎么觉得他两又不是很像……”

        秋择笑道:“原本都有想的地方,也有不像的地方,你同我师父也是如此。”

        洛雪柔道:“是我矫情了。”

        “矫情?谁说你什么了?”秋蔹问道:“钟离大人前些日子叫你去赏花,与你说了什么?”

        洛雪柔轻轻摇了头,道:“或许我原本就是没有用的吧……除了和别人长得像……”又敷衍的一笑,说:“抉之,你能不能多和我讲讲冯姑娘的事?”

        “自然可以,只是我想奉劝洛姑娘一句,”秋择正正看着洛雪柔,“你没法和我师父相比。”

        洛雪柔被这句话扎了一下。

        璞儿走过来正听见这句,道:“这说的什么话!”

        秋择抬眼看到了璞儿,急忙解释道:“我师父,也没法同洛姑娘去比,我还没说完呢。”

        “这才是句像样的话,罢了,也是我唐突了。”璞儿拎着水壶下了石阶。

        “做你自己就是了,”秋择笑道:“我识得的洛姑娘,是冷冽多智的‘明雪’;是协助羽林少将军办案捉拿奸人的女侠;也是温柔会照顾人的洛姐姐。你是比我师父晚生几年,可既然都遇到了我们,便都是同等的缘分。为何非要为了一张面容,同大玄的冯少师相较高下;同丞相府的夫人去争其夫君的认可;同叠云仙师比孰与她徒儿的感情更加深厚?你认识我们不久,却定然也有自己相识许久之人,或许现如今身处各方,相隔千里,可是每个人都有自己最深厚的感情啊,洛姑娘。”

        洛雪柔看着秋择,又想起他之前跪伏在自己脚下,流泪喊着师父的样子,浅浅一笑。

        “我明白了,”洛雪柔笑了,“我所识的,不是冯仙师的徒儿,而是和我同岁的‘择哥儿’。”

        她微微垂睑,道了一声“多谢”。

        洛雪柔眼里的秋择,也正瞧着她,微风轻拂,那檐外头阳光正盛,他们坐在檐下,此时都没了言语,只听见不远处的鸟儿鸣了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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