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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蟠天际地


仙境创世不过千年,中容族政教朴略,宫室未兴,朝歌殿作为历代圣子的居所,与寻常人家的屋舍无甚区别,都是用烧土和草泥砌筑,这座历经千年的古老建筑掩映在几棵苍劲的银杏树下,红墙低矮,陈设朴实,南面三间正殿供议事之用,北面是宽阔寝殿,东面校场,西面学堂,屋角飞檐上挂着小铃铛,风吹过时叮当脆响,院子不大,却有一汪清水池,值守的白甲营卫兵站得笔直,偶有丫鬟和仆从匆匆从廊下走过,脚步轻盈神态恭谨。

        神使为体验人间疾苦,自落生之日起便与凡人无异,从啼哭稚子渐渐长大,由族中德高望重之人教习识字读书,历届圣子三岁便可读写,五岁显露天赋,八岁参与族中议事,成人礼后正式出师,福泽万生。此时,七色脚步轻快的走在去往学堂的廊间,今日行最后一次见师礼后,便再也不需要夫子的教诲了。

        踏入学堂,三面墙边摆着书架,两套桌椅相对而设,南面桌前坐着逢蒙与三位须发皆白的老人,这三位是中容的三公,亦是自圣女出生便教授其课业的夫子,中间身材消瘦、老成持重的是风扬,教授经史,左手和蔼慈爱、举止优雅的老妇人是长琴,指点圣女礼乐,右手皮肤黢黑神采奕奕的是姜虎,教授骑射。

        七色立身平视,双手相合,恭敬行见师礼,三人受罢这礼,随即起身,绕到桌前屈膝跪地,拱手于地,行了拜圣女的稽首礼,七色红了眼眶,清了清嗓子,亦改了称呼:“三公请起。”

        圣女坐上北面正座,吉光侍立其后,逢蒙与三公在对面落座,丫鬟端着茶具鱼贯而入,堂内很快漫起茶香,氤氲的水汽中,众人心中皆是五味杂陈。

        逢蒙开口道:“三位尽心教授圣女十年,今日受了圣女最后一次见师礼,虽师徒缘尽,但日后族中议事自会再见。算上我与吉光,如今堂中五人皆是看着圣女长大成人,我今日不妨直诉心中忧虑,圣女自出生起没有显露出任何天赋,如今成人礼已过,今后该如何应对,众位有何良策?”

        风扬道:“说句逾矩的话,我三人亦师亦长,将圣女视为自家孩儿尽心教授,圣女虽天资不高,远不及史书中历届圣子的聪慧,但心性良善,秉性正直……”

        “不错!”性格直爽的姜虎道,“我们打心眼里喜欢这孩……额……咳……圣女,更何况,圣女骑射还是练的不错的。”

        一旁的长琴眉眼温和:“如今天下太平,中容更是六畜兴旺,五谷丰登,圣女即便无功,也未有过,主君不必过于忧心。”

        逢蒙叹气道:“并非是我严厉,各族脱离蒙昧不久,很多事仍需圣女解惑,前几日又闹起了第六族开如意门的事,族人联名请求圣女顾念六族平衡,想办法帮他们开了门,让他们也能出来看看。”

        七色听的有趣,憋不住噗嗤笑了出来,忙又咳嗽了两声正了正身子,只听逢蒙接着说道:“此事五圣子当初未解,之后历届圣子亦是无法,或许不能过于苛责圣女,可今后还会有无数大小事项摆上圣女的桌案请她定夺,我等年迈,能照看到几时?依我之见,圣女还是静心在朝歌殿中精进学业,少与外间接触。”

        “静心住在朝歌殿?”七色瞬间坐不住了,“可是历届圣子成年后都能出门,踏入市井体察民意,我已盼了很久!”

        “你那是要体察民意还是想出去玩?你年纪尚幼,心性顽皮,若在外不小心惹出些事端,那会引起六族震荡,天下不安!”

        七色顾不上什么礼仪,瞪着圆圆杏眼喊道:“你们这是要将我关在这里一辈子了,我不干!这朝歌殿来来去去就这么几间屋舍,我自小就关在这院中,廊间的砖都快被我踏烂了,让我在这呆一辈子,还不如死了!”

        看着逢蒙和圣女又要争执起来,吉光开了口:“吉光斗胆说句话,圣女的性子不适合拘在这方墙之中,天赋薄弱,那便继续努力读书,精进课业,但也不能坐在殿中与族人遥遥相对,应适时出去看看,深入民间尝百苦,才知何为利民之举。”

        四位老者点点头,思忖片刻,交换了眼神。

        “那便如此,每天仍留出三个时辰学习课业,剩下时间如若出去,就由吉光陪着,我们也可放心。”逢蒙道。

        “哇哦!我终于可以出去啦!”七色一跃而起,拽着吉光的衣袖又蹦又跳,两眼闪着灼灼光芒。

        逢蒙和风扬摇头叹气,姜虎倒是开怀大笑,直道少女心性,理应如此。

        阑京的北郊矗立着一座百丈山峰,名为中阳山,此山一峰独耸,犹如一道天然屏障,为整个阑京挡住了凛冽的北风,使得这里空气温润,雨水丰沛。每日早晨朝云出岫,傍晚霞光倾泻,成了阑京一道美丽的风景,此时正值天高气爽的金秋时节,蔚蓝的天空一尘不染,云海翻腾,伫立在秋阳下的中阳山稳重磅礴,犹如一尊守卫中容的威严壮士,一条坡势和缓的小径蜿蜒曲折攀向山顶。漫山遍野火红枫叶映得半边天都在燃烧,大雁结队南飞,山脚下的高粱摇曳着丰满的穗头,好似波动的红绸,黄灿灿的苞米咧着嘴,田间地头的瓜果长势喜人,蜜蜂在菊花丛中嗡嗡作响,蝴蝶在锦缎般的花海之中翩翩起舞,山脚一条大道纵穿阑京南北,直抵最南端的大乘阁,这条大道便是中容最繁华的颂日大道。

        宽阔平坦的大道用昆夷特赠的石材铺就,可容三匹马车并排驶过,即便暴雨路面也没有积水,大道两旁聚集了一些贩夫走卒,散布着百十个行当,两侧一幢幢二层小楼构造相似,门前挂着花花绿绿的牌匾,客栈的伙计接过住店人手中的缰绳,手脚麻利的拴好坐骑喂上粮草,转身又送走离店的客人,路边的小摊位上售卖各色香料香油,裹着头巾的摊主看到有人停下脚,就往面前的炭火盆里撒上小把香料,“嘭”的一声,浓香在人群中四处散溢。酒庄里整整齐齐摆着十几个大酒缸,肚子上贴着红纸十分喜庆,伙计颇有几分傲气,客人走到跟前时才细细作答,门口肩扛羊皮酒囊的散商正在沿街叫卖,手中端着一个精致的琉璃杯,盛满了蜜糖一样的果酒,飘着几片玫瑰花瓣,人气也丝毫不差。货郎的架子挂满了琥珀珠、雕花桃核、陶陨、竹笛等小玩意,看上去琳琅满目,普普通通的鲜花被兜售的妇人提在框里,就显得和原野上的有所不同,竟也有人愿意用药草换上两支,只为这一刻的欢快,七圣子立市不过两百年,虽有流通货币,但以物易物也不少见。马匹被主人披红挂绿,抹着朱砂和姜黄,在人群中挤的不能动弹,低头吃起了旁边水果摊上的蒲桃,卖鸟雀的男人开朗健谈,倒像是来找人聊天的,聊到畅快就打开笼子放飞一只,只为自己高兴。

        七色这是第一次踏出朝歌殿,像脱了缰的野马在人群里钻来钻去,眼不够看,手不够摸,鼻子也闻不过来各色味道,吉光背着个硕大的包袱满头大汗,好不容易在卖糖人的摊位前追上七色,拉着她进了旁边酒楼歇息。

        七色趴在二楼窗前看空中飘着的风筝,被吉光喊了几声才回到桌前,拿起伙计端来的糖糕塞进嘴里,乐的两眼眯成了缝:“好吃!快尝尝,好吃!”吉光顾不得擦被她喷到脸上的糖粉,伸手将盘子夺走:“不是说不许碰外面吃食吗!”

        一旁伙计以为这二人是初来乍到的土包子,热心解释糖糕是店内赠送不要钱,吉光面色尴尬,从包袱中翻出花蜜水放在桌上。

        “我们只出来一天,你带这么大包袱干吗,不知道以为我们不回去了。”七色道。

        “就是道上铺满了荆棘,黄昏前我也会把你拖回去。”吉光擦着汗道,“这些东西哪个能缺?秋日蚊虫多,自然要带着驱蚊水,这帷帽既透气又遮面最是舒适,可毕竟是十月下旬了,早晚天凉,我又备了顶暖帽,外面的东西不能入口,这小包里是我们两人一天的吃食,再加两壶花蜜水,指南针,油布伞,钱币,垫布,都是出门必备,哦,我还拿了笔墨纸砚,古人登高总要赋诗,你做两首诗,回去主君和三公定然欣慰,另外还有占卜盒、圣桌和净水,万一身份暴露,体验民情那是佳话,免不了赐上几卦,还有这把防贼人的匕首,再加上你这一路买的东西,包袱能不大么。”

        七色刚放下水杯,一条绳子缠上了手腕,吉光抬抬手,另一端系着自己:“早防着你出来玩疯,这下不会跟丢了,照你这么下去天黑也到不了中阳山,今日先去登山,市集以后再逛。”

        七色开心的欢呼,跳过去挽住吉光的脖子,被一把扯下。

        “留我一条命给你背包袱吧。”

        看山跑死马,吉光知道这么走下去不知几时能到,看到颂日大道上往返载客的马车,便拉着七色走了过去,马车里已坐了一对父女,二人在另一面坐下,包袱太大,被车夫收了三个人的钱,马车向前驶去,各色景致走马灯般从车窗外闪过,七色只看的舍不得眨眼,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吉光生怕她大头朝下掉下去,死死拽着她衣角。没一会功夫就到了山脚下,最后一间铺子向窗后退去,眼前现出了色彩斑斓的草原,一潭潭小水洼在花丛中若隐若现,天光树影中,路边一片枝叶茂盛,花色如红辣椒一般的植物正长的茂盛。

        “吉光快看!好红的花,这是什么?”七色道。

        对面坐着的女儿很是活泼,伸长脖子一瞧,“这是刺桐,”说罢冲七色笑笑,“今年刺桐花期晚,花势又这么繁盛,来年一定是个丰年。”

        七色好奇:“看花就知道明年是丰年?”

        “四圣子所传节气历法,务农的都懂得,圣子心系族人,是中容的福气,听闻田祖经常出游巡视农务,看到田地种的好的,就下马召来田地的主人,用酒食犒赏他,我家的祖先擅长养蚕,田祖曾亲自到家中与男女老少围坐,赐给茶叶和衣物呢。”

        “看小姑娘崇拜的眼神。”七色冲吉光眨眨眼,随即笑着问道,“那十圣女呢?”

        “听闻十圣女擅长占卜,我身边也没有人请过卦,只觉得圣女的天赋没有太大的威力……”

        “不可妄议圣女。”旁边的父亲汗衫裈袴,着一外袍,头戴幞头,脚踏皮靴,是耕农人家的打扮。

        被父亲制止,女儿吐了吐舌头,又道:“看你们是第一次去中阳山,那山的西面荒僻处有个白云洞,隐藏在草木之间,深不见底直通地心,洞口很是隐蔽,听说有人曾不慎掉了进去,你们可要小心,只在人多的地方游玩。”

        “多谢姑娘提醒。”吉光点头致意,对面那女儿瞧向他,脸蛋渐渐红了起来。七色揽着吉光的胳膊小声道:“多好玩,不如我们试着去寻寻。”

        “你要是掉进白云洞里,必为仙境奉上一条最热辣的讯息。”

        马车停了下来,众人仰头望去,中阳山并不很高,隐约看到山顶小庙笼罩在袅袅香火中,二人随着人流踏上登山小径,身边络绎不绝的香客提着装满果子的篮子。二人脚下不停,一个时辰后到了山顶,只见寺庙被一圈杏黄色的庙墙围着,青灰色的殿脊仿佛与天空相连,四周几棵参天古树苍翠挺拔,耳边响起厚重钟声,香火气息扑来,令人心中平和。此时正午已过,吉光寻了处人少的石阶,从包袱中取出花蜜水和糕点、卤肉干放在垫布上,二人坐着休息。

        七色咬着点心向庙里看去:“不知这庙里供奉的哪个神仙,吃完我也去拜上一拜。”

        “庙里供奉的是你。”

        “啊?”七色吃惊。

        “在中容,乃至整个仙境,创世神是唯一的神祗,神祗是不能塑身被世人参拜的,圣子圣女作为神使,就被请入庙中供奉了,正中放置的是现任圣子圣女的塑身,仙逝的诸位圣子有牌位设在上方。”

        “我要看看将我雕的像也不像!”

        “回来!吃完东西再去,否则再不带你出来了。”

        七色看了看吉光脸色,不情不愿的坐了回去,屁股像坐了刺,匆匆几口将点心塞进嘴里,噎的直翻白眼,吉光摇头将花蜜水递过去,抚着她的背说道:“塑身是根据你幼年画像所制,与你成年后长相有所区别,加上对神使的美化,没人看得出塑像就是你,否则主君怎会让你不遮面走在外面。”

        七色好不容易顺过气来,拉着吉光眼泪汪汪的踏进了庙中,小小的庙室一览无余,整洁肃穆,香火缭绕中,一座汉白玉的少女塑身立在当中,风姿优雅,目光柔静,面如桃瓣,嘴角含笑,俯视着芸芸众生,踏入的香客不敢抬头正视,满面虔诚的俯在塑身脚下,恭敬叩拜。

        “的确不像,我脸大,”七色摇了摇头,视线一转,看到后方供奉的历任圣子牌位,神色肃然道,“我该拜一拜。”

        一旁的吉光替她递上香,七色取过走至香案前,深鞠一躬,旁边吸气议论声顿起。

        “这小姑娘不懂事,见了圣子圣女是要跪拜的。”

        “是啊,年纪轻轻,不行大礼,神使要怪罪的……”

        七色并不理会,仰头看向牌位,心中默念:“承蒙各位功绩,七色才有这样轻松的时日,还望各位神使在天上继续庇佑仙境六族,造福万民,辛苦啦。”念完后上前将香插入香炉内,又鞠了一躬,与吉光走了出来。

        “那汉白玉是昆夷供奉的,能做圣女塑身是他们的荣耀,为此圣女当年还赐了一卦给他们。”吉光道。

        七色噗嗤笑了:“那岂不是亏了,人家是实打实的汉白玉,我们还回去的是个编扯的卦象。”

        “禁言!”

        寺庙出来,七色嚷着要去寻那白云洞,和吉光撕闹许久,吉光劝的口干舌燥,直到板起脸来七色才答应下山回家。此时天边云朵低沉,风声渐起,不一会就落下了雨点,众人纷纷找树下避雨,吉光从包袱中取出油伞撑在七色头顶,顾不上自己一半衣衫淋透,一旁躲雨的几个年轻女子看着二人,目光艳羡。雨很快停了,七色对刚才那一出默剧毫无知觉,整了整衣裙,指着狼狈的吉光嘲笑了几句,继续向山下走去,雨过天晴,山色更美,摊贩们又摆出了吃食在路边叫卖,快到山脚处,看到一个卖酒的摆了几副桌椅在林中,七色喊了吉光坐下歇息。

        “老伯,你这是什么酒?”

        “今日卖的是自家酿的菊花酒,可消解灾祸,永保平安。”

        “请老伯给盛一碗吧。”

        吉光伸手要拦:“你从未饮过酒。”

        七色顿时一副可怜神色:“好不容易出来一次,就让我畅快些吧。”说罢从老伯手中接过酒盏,一饮而尽,“再来一盏。”

        “只应了一盏,怎么还要!”

        “为你要的,你也要平安。”

        雨后艳阳下,少女脸蛋上的绒毛几近透明,一双杏眼流光溢彩,吉光看的愣住,直到山风吹过,湿衣贴上身,一个寒颤才回过神来,一口饮了酒,对七色道:“我去树后擦擦雨水,你在这里等我片刻。”

        待从树后绕出,卖酒的老汉正摆着手:“自家制的酒劲头大,姑娘已喝了六七盏,不能再喝了。”

        吉光上前扶起七色,伸手去拿酒钱,可摸遍了包袱也没找到,想是躲雨时遗失了钱袋,吉光上前客气道:“在下不慎丢失了钱袋,如若老伯信得过,明日一早我定将酒钱送来。”

        老汉还未开口,七色啪的一声拍了桌子:“不行!怎能白喝老伯的酒!我就是再没用,也不能沾族人的便宜!”

        渐渐有路人围了过来,几个路人看了过来,七色面上泛红,想是酒劲上来,吉光忙拽她的衣角:“老伯已经应允,明日我定还双倍酒钱。”

        七色一把甩掉他的手,嗓门洪亮:“我要为老伯做幅画当做抵押,摆桌,摆笔墨!”渐渐有路人围了过来,吉光咬咬牙,瞪着她压低了声音:“没有笔墨!”

        “你不是背了笔墨纸砚出来的吗,怎说没有?”七色摇摇晃晃去他背上拉扯,包袱掉在地上,东西散落开来,旁边有人笑了出来:“这人爬山还带张矮桌和笔墨,真是个书呆子……”

        吉光在嗤笑声中满面通红摆好桌子放上纸笔,坐在一旁帮她研墨,七色仰着醉红的脸蛋,冲老汉笑笑:“我画画很好的,你且等等,马上就好。”

        一炷香的功夫山腰处已聚集了数百人,画作完,七色甩了笔,张开双臂笑道:“这便是我中容大好风光!”只见纸张之上,广袤的草原如同一匹绿色绸缎铺洒在蓝天白云之下,马匹和奶牛在上面慵懒的踱着步,年轻男女纵马挥鞭,从细腻的笔触中能看到他们脸上的恬静安宁,整幅画意境高远,雄浑壮阔,看到的人不禁都被带入画中,四下寂静无声。七色自小就绘得一手好丹青,若非丹青实在于大业无益,否则逢蒙和三公真要以为这是她的天赋了。

        老汉捧着画叹道:“姑娘这幅画,可比我那几盏酒值钱。”

        七色双颊绯红,目光迷蒙:“家中管教甚严,不容辜负,自幼便在房中读书练字,只有院中空地可见天空,如同笼中之鸟,心中憋闷,今天是我第一次出来,第一次看到书中的花草鸟兽,第一次感受草原的风吹在脸上……”

        吉光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静静听她说完,直到她唠叨够了,卖酒老伯擦着眼泪,一个劲的叮嘱吉光回去劝劝家中长辈放这孩子多出来走走。

        傍晚时分,吉光背着七色拖着包袱回到朝歌殿,叮嘱丫鬟为她洗漱,又亲煮了醒酒汤喂她喝下,这才去回禀逢蒙,面对逢蒙的询问,吉光想起今日市集上欢快明朗的少女,和她眼中闪闪的亮光,不禁扬了扬嘴角:“圣女出去这一趟,拉着我问些草木鸟兽的特性,对族人生计也十分在意,一件件问的详细,心中是有仙境苍生的。”

        “那就好,看来是长大懂事了,你说的对,走出去了解民生苦乐才能做好这个圣女,今日辛苦你了,且去休息吧。”

        第二天七色酒醒,从丫鬟处得知吉光感染了风寒,卧床不起,心想多半是为自己受累折腾的缘故,于是缩着脖子去探望了一次,之后每天上午在学堂三个时辰,下午就不见踪影,傍晚才归。吉光心中担忧,但身体迟迟不好,只能提心吊胆躺在床上,这般过了数十天,终于能下地了,一番洗漱更衣后,只觉浑身清爽,抬头看看正午日头,迫不及待踏出朝歌殿去寻七色。

        颂日大道东侧的一间店铺内,吉光圆瞪着双眼,满脸的不可思议:“不过十数天,你就支起了这么大的摊子?”

        七色穿着花里胡哨的怪异衣裳,斜靠在柜台前得意洋洋:“我去求了三公,他们帮我置了这间铺子。”

        “你倒知道柿子捡软的捏。”

        “最近逢蒙看我特别顺眼,我去求他他也会应的。”七色一边说,一边指挥着店里的伙计将货物抬到后院,一副店主派头,“我看那些商贾之人忙前忙后,十分威风,每个人从店中出去都称心如意满载而归,觉得这个行当确实能造福族人,不过作为圣女,眼界和格局要高,中容是六族的中心枢纽,自然要汇聚六族的好东西,所以我就卖异族的奇珍异宝。”七色指着琳琅满足的货架,“你也开开眼界,昆夷的玉镯银刀,南渊的贝壳鱼骨,寸泓的木雕兽牙,怎么样,六族这可是经我的手在融汇互通。”

        “异族的宝物我是没见过,的确开了眼界,这些东西你从哪里得来的?”吉光道。

        “那自然要广交朋友了,我近日结交了几位商人,他们听说我要卖异族货品,特别热心给我供货,品种齐全包罗万象,正应了我门外那块招牌——全能店铺。”

        “虽然六族互通理解的有点浅薄,但这是你做的第一件大事,我支持你,况且你这店中客人川流不息,还是有几分经商的天分,或许你的天赋就在此呢。”吉光说着,拿起货架上一个泥塑把玩起来,“其他东西我不懂,这款金鸡报晓陶塑做的十分生动,必出自我族能工巧匠之手,你多少钱收的?”

        “二十贯。”

        “卖多少钱?”

        “二十贯啊。”

        陶塑“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摔掉一个鸡爪,吉光缓缓转头看向七色:“你二十贯收,卖二十贯?”

        七色几步上前心疼的捡起鸡爪,满眼责备瞪着吉光:“不然呢?难道我二十贯收,卖人家三十贯啊。”

        “当然啊!”吉光已修炼成佛的脾气此刻也险些崩盘,几乎咆哮起来,“不然何为经商!”

        七色缩了缩脑袋:“那多不好意思……”

        “不……不好意思?”吉□□的语无伦次,“你以为街上那些小摊小贩,商铺酒楼,风吹日晒从早到晚是为了好玩吗!难怪你这店中客人这么多,你不赚钱只赚热闹啊,不是让你背过七圣子所著的商论吗?”

        “我略看了一遍,没来得及细读嘛。”

        “你怕是连第一页都没看完吧!主君若是知道你是这么经商的,非得气晕过去,我收回刚才天赋那些话。学经商就认真学,从头开始学,要去做个账本,把店中所有货物的名字、数量、价格记下,再算出店中雇佣的伙计要付多少工钱,店铺月契多少,有了这些,才知道你每天最少要赚多少才能回本,把这些钱加在货物上,低价买进高价卖出。这些还只是基础,若想赚的更多,赚的长久,要熟探市价,逆料行情,要乐观时变,诚信公道,这是门很大的学问。”

        七色听着连连摇头:“这也太累了,麻烦死了,礼乐射御书数,我最头疼就是这数了,我不要开店铺了!”

        “不行,三公为你置这间铺子是想你有所长进,你做事要有始有终,我一点点的教你就是。”

        七色一副苦瓜脸:“得了,这里起码能看看新鲜人新鲜事,总比待在朝歌殿中快活,听你的就是了。”

        从这天起,全能店铺的二楼窗前总坐着两个人,一个滔滔不绝口沫横飞的讲,一个萎靡不振昏昏欲睡的听,两天过去,这家店铺已是吉光操持,七色的心早就飞到窗外,飞向大道两旁的茶社、酒楼、棋馆、马场……

        这晚吉光正要歇下,急急跑来个丫鬟道:“主君与圣女……”说到此处,终究还是留了些脸面,“主君与圣女议事争执起来,公子快去看看吧。”

        刚到寝殿门口就听到七色惨叫声,踏进门,逢蒙正气冲冲揪着七色的耳朵,吉光忙上前分开二人,二人面对面坐在地上,斗鸡似的瞪着眼珠子。

        “为什么敲我脑袋!”

        “还问,自己不知道吗?吉光来的正好,全能店主,你们二人威风的很!在颂日大道上开那么大的店铺,兜售各种异域宝贝,结果大多都是假货,人家告到保安官处,我才知道你们在外面干的好事!”

        “假货?”吉光大惊,“主君,何人来告,我要验过货物。”

        “嘴硬什么!三公早已查清,你们兜售的什么南渊的珍珠,是泥丸所制,还有寸泓的草药,是用普通的牧草熏染。你们将店铺开在这么繁华的地方,又打出全能的招牌,吸引一群不知底细的客商蜂拥而至,被人掺进假货,异域的珍宝是各族族主往来互赠,即便是普通器物,也少有在异族流通的,怎么会有那么多的好东西让你们去卖?幸好三公将此事解决,外界不知你这店主身份,否则身为圣女,售卖假货,我与教导你的三公以死都难谢罪。”

        吉光跪地:“禀主君,这事与圣女无关,这一个月为了教她经商,全能店铺是我一人在经营,出入货物皆是我查验收库,我从未见过异域货物,却轻易收货卖出,吉光愿领责罚。”

        “行骗的客商已经被保安官抓捕关押,吉光没能发现假货,尽心辅佐圣女,领三十板子,圣女不学无术,也没什么光彩的,罚禁足朝歌殿,什么时候将七圣子的商论背出,什么时候再议解禁一事,全能店铺今日关门,那些积攒的货物不论真假,都不能再流入市场,我命人搬来寝殿,你二人看着日日反省,这番折腾耗费的钱币便由你们在殿中洒扫做工,全部补上!”

        二人垂着头不再分辨。

        吉光领了罚,足足在床上躺了一个月才能出门,痊愈后第一件事就是去学堂寻人,只见七色面色比自己还苍白,恍恍惚惚一副要哭的样子。

        “吉光,我背了一个月,什么都没记住,我是不是这辈子都别想再踏出朝歌殿了。”

        “是我被不良商贩骗的团团转,连累你禁足不说,还险些损坏圣女的声誉。”

        “你也不必自责,我们一起在朝歌殿生活,极少接触外人,难免缺少经验,你不必自责,声誉这些东西我向来不大在乎的。”

        两人满面愁容静坐了许久。

        “吉光,听闻你十二岁时就将九位圣子平生所著之书倒背如流了。”

        “不错。”

        “哎,你天资聪颖,行事老成,比我强多了,创世神为何要选我做神使,若换了你,逢蒙和三公定会开心的合不拢嘴。”

        “圣女慎言,吉光身负主君重托,自要时时谨慎,不敢懈怠,更何况吉光长圣女十岁,理应如此。”

        “都是为我费的心,哎,我也知自己没用,拖累了你们。”

        “你……也没有那么差。”

        “……吉光,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不大擅长安慰人的。”

        已入深秋,院中银杏树依然挺拔,遍地黄叶遍地金,寂静古朴的小院内,两人各拿一把扫帚在水池边扫着落叶。七色被读书折磨的筋疲力尽,常日里闷闷不乐,像个霜打的茄子,吉光帮不上忙,只能陪着长吁短叹。一只麻雀叽叽喳喳从院墙外飞进来,落在二人面前的草地上,蹦蹦跳跳的啄食,被七色看到,紧紧盯了许久,眼中尽是艳羡,吉光咬了咬牙,再也忍不下去,甩了扫帚径直走了过去。

        “你是不是死都背不出商论。”

        “嗯。”

        “那你听我的,我有办法。”

        “什么办法?”

        “作弊。”

        “作弊!”

        “小声点,你还想不想出去。”

        “嗯嗯嗯。”

        “你知不知道街上的哑巴聋子?”

        “哑巴?对……装哑巴,我不会说话了当然不能背书!”

        “什么装哑巴!聋哑之人多数都会唇语,只看对方嘴型就知道说的是什么,背书时我站在主君身后,面向你,你若能读我唇语,岂不轻松过关?”

        “行啊你吉光!这么好的方法我怎么没想到。”

        “好了好了,小声点,那我们先试试。”

        两人扔了扫帚,吉光站在西边学堂门口,七色隔着水池站在院子东头,满脸期待,吉光的嘴微启动了动,七色眨了眨眼摇头,吉光又试了两句,七色还是听不懂,皱起了眉头。

        “我们换过来试试,我说你读!”

        这次换七色动了动唇,说出好长一句话,对面的吉光也是一脸茫然,一字都不明白,两人叹了口气,垂头丧气并排坐在了廊下。

        “没想到唇语这么难。”

        “只有这两条路,你若是想出去,要么背书,要么读懂唇语。”

        七色将手中的小草揉成一团扔在地上,恨恨道:“我不相信我做不到!吉光,站起来!”

        “好!我定陪着你,一个字一个字的背。”

        “背什么,从今天起,我要苦练唇语!”

        自此以后,院中这二人便举止怪异,打扫时常各站一边,手中挥着扫帚,脸却仰着,一个夸张的扭动着面部,另一个紧锁眉头苦思冥想。

        初冬第一场雪下过,学堂内,圣女端坐上方,逢蒙面色肃然坐在下首,身后站着吉光,圣女清清嗓子,缓缓开口:“一贵一贱,极而复反,贱取如珠玉,贵出如粪土……”

        半晌过后,逢蒙满脸喜色从学堂中踏出,拉着吉光的手感慨:“我还担心之前的惩罚太严,没想到颇有成效,这商论背的如此流畅,我心甚慰啊!”

        “空有理论没有实践也不行,吉光之前便是吃了这个亏,圣女应踏入市井,细细揣度这商论中的精华。”

        “不错,不错,自此便解了她的禁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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